崔道嗣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事,转头,遥望一眼远处公主隐隐的身影,道:“还有一件事,也极其重要!”
“请舅父吩咐。”裴萧元恭敬道。
“二郎子,我瞧公主对你还是有情的。”
他打量了眼外甥。确是难得一见的英俊儿郎,人中龙凤,也难怪公主青眼有加。
“她一早竟会亲自送我,自是因你之故。你一定要抓住机会,巴结好公主,讨她欢心,切记,多行周公之礼,总是不会错的!”他凑到外甥的耳边,低声如此教导。
“还有,不止公主,务必也要叫圣人看到你对公主情意如岳,恩爱不移!懂吗?你们刚成婚多久,就出了这么多事,前些时日竟还分居!你们年轻,身强体健,你若早些叫公主传出弄璋麟趾之喜,陛下便是看在公主面上,你的罪过多少也能减轻几分!”
崔道嗣谆谆叮嘱不停,裴萧元忍着惊诧、羞惭,和满腹的心事,终于听完了,含糊应是。
崔道嗣言毕,想着该吩咐的都已说了,不敢耽搁太久,带着裴萧元回来,辞拜公主完毕,这才领着队伍继续前行而去。
裴萧元立在道旁,目送崔道嗣一行人马渐渐远去之后,定了定神,转头望了眼不远外的那道身影,缓缓走了过去。
她撒下了最后一把捏碎的糕饼。附近山林里被吸引来的几十只冬日匮食的雀鸟正绕她欢快地飞翔跳跃,争相啄食。黄雀、鹩子、剪尾山鹊……几只大胆的,甚至跳上了她拖在披风缘摆下的一片裙裾上。她也没有驱赶,只低头看着。此时林间涌出一股飒飒寒风,吹得她裙裾翻舞,周围鸟雀受惊,纷纷飞走,很快又飞了回来,继续绕她跳走。
一旁青头冻得不住缩脖,口里还兀自不停地奉承:“来了只红嘴红掌小雪鹤,这可是少见的祥鸟!呀!它跳到公主裙上了!必是预兆公主往后鸿运上身,事事如意!”察觉公主唇角微抿,似带笑意,越发起劲。
裴萧元在旁静静等待片刻,寒风再起,她始终没有上车的意思。
他迟疑了下,发声轻道:“城外冷。我这就送公主回宫去了。”
她今日是要回宫的,这本就是她定好的行程。
“送我回宫后,你去哪里?”她起初不应,忽然如此问了一句。
“我……还是去衙署。尚有一些文书旧事要处理。”他顿了一下,应道。
“不用你特意送我了,我这就回宫,你自去便可。”
絮雨振了下裙摆,抖去方才沾落其上的几根鸟绒,朝他笑了下,随即丢下他,快步走向马车。
“公主今夜可回?”青头忽然想起,追上去问。
“不一定。视情况吧。”她应了声小厮,登上了车。
车夫驱车,在同行的便衣宫卫的随护下,马车沿着官道渐渐远去。
“哎——”
青头顿脚,长长叹了口气。
第128章
马车平缓地行在清晨的官道之上,车轮碾破路面昨夜结成的一层冻土壳,向着城门而去。山影冷黛,寒枝枯瘦,因为还早,道上的路人和车马也是寥寥。冷碧色的晨穹下,一群老鸦往复盘旋在路边枝头的巢穴之上,哑哑地嘶鸣不停。
冬日的郊野清晨,满目皆是肃杀。
絮雨坐在车中,听着车轮发出的辚辚之声,忽然记起了一个暮春的黄昏,她肩负行囊,风尘仆仆,正走在此刻马车驶过的这一条相同的道路之上。
那时她并无心赏景,却仍记得,暖风骀荡,柳丝如烟,道路两侧的郊野和陂岸之上遍布了碧绿的榆杨丛,中间间杂片片花树。道上红尘沾衣,踏春的香车喧声笑语,空气里,飘着晚风四散开来的香料的气息。
起于一段梦境,她曾固执地循着脚下的这条尘道,在声达四野的催得人心慌的黄昏暮鼓声里急急行路,终于,赶在日落城门关闭之前,踏入了她想去的那座城。
那一幕的情景如在昨日,她至今记得晚风吹过她因赶路沁出了薄汗的额面时的感觉。然而一切又时过境迁了。如这条她当日走过的这条道,不复来时光景。
她知裴萧元就跟在她的车后,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她只作不见。车走完这条郊野的寂道,入了城门,他仍在后随着,一直护到她的马车将要抵达皇宫,那条骑影停在了一个街角里,随后,掉头离去。
透过车厢卷帘一角,看着那道骑影消失在人流渐起的街尽头里,絮雨也失了方向,命车夫将车暂停在了街边。
其实今日她并无回宫的计划。
阿耶固然对他怒气难消,但随时日推移,渐也归于沉默。昨天傍晚她说,她想去看下崇天殿的壁画,看完出宫住一晚上,次日便回。有些时日没回去了。
起初他面无表情,蒙了一层淡淡青翳的双眼也一眨不眨,全无反应,既不点头,也没说不让她回。她便当做首肯。走出紫云宫后,赵中芳却追了出来,轻声告诉她,因她近来日夜在侧,什么都要管,陛下委实有些烦她了,叫她出宫便多住几天,不必急着回来。赵中芳认得几个字,暂可代她念奏章给陛下听。
老宫监模仿皇帝抱怨的口吻,惟妙惟肖,爬在眼角的皱纹里,却隐隐含着一丝笑意。
阿耶的心她怎会不明。骄傲如他,即便已默认下了如此一个结局,也是绝不愿叫人看到他的低头,哪怕是在他女儿的面前。
改变发生在一夜过后。侍女一早替她梳头,欢喜地问她,这回是否可以多住些天。透过半开的窗,她望着那道在庭院里等待着她的身影,说,今日有事,仍要回宫。
宫门就在不远的前方了。然而她却犹豫了,不愿她这意料之外的早归引发任何不必要的猜疑——目力受损后,阿耶的脾气也愈发坏了,变得比从前更加敏感和多疑。
她需渡过这个白天和黑夜,迟些,至少到了明日,再回皇帝身边。
“往城南走走吧!”
她在车中坐了片刻,吩咐车夫转向。
那里有座青龙寺,许多年前,她刚做了皇帝的阿耶怒毁丁白崖的画作,继而波及阿公之时,寺中僧人不舍,冒险设法保下了它。如今的青龙寺便成了全长安唯一一处存有阿公壁画真迹的所在,因而此寺虽地处荒坊,交通不便,但香火颇为旺盛,慕名前去拈香观画之人络绎不绝。
她来到地方,以寻常香客的身份入内。此时因早,又冬日严寒,寺门方开,寺内甚是冷清。除几个僧弥曳着扫帚在清扫便道之外,不见别的香客。她奉了香火,在大雄殿内虔诚礼佛,默默祝祷过后,寻到了那面绘有壁画的南墙。
因此壁画长安独一无二,极是珍贵,在毁画事件过去数年之后,当时的一名集贤殿官员大胆建议朝廷拨款资寺,以保护壁画,皇帝也未反对,因而如今的这面墙前,不但修有雨廊,前方还有一道栅栏,隔开数丈,只允人远远观看。
她驻足而望。
壁画是常见的经变画,但有别于阿公惯常为人所知的宏大题材,表现的内容颇为少见,乃外道魔女诱惑佛陀弟子舍利弗。画分两幅。上图里,舍利弗粗麻禅衣着身,趺坐在锦床之上。他面容俊美,目光智慧,而神情清冷。外道魔女则头梳蝉髻,满簪花钗,身着花衫和彩裙,极尽姝妍之态。她正曲臂托腮,脉脉睨向舍利弗,眉目传情,神情妖媚。
下一幅,不知何来的天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在怒舞的满天经幡之下,魔女霎时衫裙乱飞,发散钗堕。她恐惧无比,方才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庞褪尽颜色,肢体动作也转为瑟缩和祈罪,窘状毕露。相应的,舍利弗的面容显出不怒自威和淡淡的轻视,而那微微下垂的眼角,又似流露了几分对眼前这即将遭到严厉天谴的愚顽魔女的悲悯。
这是一幅劝诫世人当如佛陀智慧弟子舍利弗那样戒离色相之诱,以持守心修正道的经变画。
壁画作于景升年间,至今至少已有二三十年了。那时阿公还是壮年,誉满长安,想来作此画时,他正处那段终日狂恣、以才呼酒的岁月。今日壁画墨彩微褪,不如当初鲜艳亮丽,但丝毫也未影响画面的精妙,无论是魔女起初樱唇欲动眼波将流的自信、随后的恐惧羞惭,还是佛陀弟子从清淡到微怒、轻蔑,以及最后若有似无的几分悲悯,描绘皆是栩栩如生,风动,人物宛如跃然下墙。
絮雨目光最后落到下半幅那佛陀弟子轻蔑又若含着悲悯的面容之上,看了许久,忽然心生莫名悲凉之感。
又不知过去多久,日渐当午,入寺香客多了起来,在她身畔走走停停。一个妇人向着壁画虔诚膜拜,喃喃祝祷叶神仙保佑一家老小身体安康,无病无灾,一个商人许愿开业大吉,财源广进,另些人则低声议论画中内容,无非是赞佛陀弟子道心似铁,而那外道魔女不自量力,罪有应得。
杨在恩和张敦义二人寸步不离地紧随,怕人冲撞到她,见人越来越多,上来低声询问,是否在此要个地方先去歇息。
她从壁画上收目,默然转身,走出了青龙寺。立在寺门外,环望四周,她想了起来,已是有些时候没去果园了。
在她的跟进和皇帝的默许下,居在果园坊内的那些北渊英烈人家已能按月收到抚恤银了。一切度支皆是出于皇帝内库。
如今差的,还剩一个朝廷的正名。
对于一些人而言,正名,或才是真正最为重要的东西。
絮雨相信这也是迟早的事。皇帝或许只是在等一个契机。
同在城南,不如过去看看。
她在寺中取了些面果,携着,车向果园转去。不愿引发过多注目,入坊后,她命马车远远停下,只带杨在恩和张敦义的陪同下,沿着一条横穿荒田的土道,步行走了过去,渐渐靠近那一爿由荒寺所改的聚居之处。
快到大门前时,她的脚步顿了一下。
门外的野地里,停着一匹马。
虽然不是金乌骓,但她还是认了出来,是裴萧元今早的坐骑,一头四蹄雪白的高头健马,不难辨认。
他分明和她说,要往衙署处理旧公文的。其实来了这里?
几个在附近野地里骑着竹马挥木刀玩打仗游戏的小娃娃转圈过来,忽然看见她,认了出来,停下游戏,呆呆看着。絮雨招了招手,娃娃立刻跑来。絮雨指着马匹问是谁的。几人争答,反倒叽叽喳喳听不清楚。当中一个年级稍长的口齿清楚,絮雨指定他答,只听他道:“是裴郎君来了!早上他又来看我们了!后来去了祠庙,阿姆们不许我们跟着,我们就出来玩了!”
絮雨从篮中取了面点果子分给娃娃,打发他们再去玩耍。
她犹豫了一下,吩咐杨张二人不要跟随,随后,自己一个人走进了门。
门内静悄悄,墙里不见半条人影。在附近果园内做事的人未归,家中妇孺则多去午歇了。此间她已来过数次,自然知道祠庙方位。她走过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通道,经大殿所改的一个晾满衣物的庭院,来到了后面本当是迦蓝殿的地方。
此处,便供着包括裴固在内的八百英烈的牌位。
从前这里漏瓦破光,雨天无盖,经过修葺,如今虽已风雨不进,但即便是中午,光线也依旧昏暗。四处的隅角里,隐隐散着一股湿霉的气味。
透过一面半开的门,她看见一人盘靴,正坐在门槛后置于地的一张蒲团之上,背影笔直如剑,沉凝如冻。在那人的对面,供桌上列着一排排简陋的木牌,上镌姓名,密密麻麻,延伸到了供殿深处那没有光线的黑暗角落之中。
絮雨不知裴萧元已这样静坐了多久。她不敢靠得过近,更不敢贸然上去招呼,下意识便远远地停在了殿前院落的一个角落里,借着一道残碑遮挡,掩住自己。
他一直那样坐着。面前几柱清香渐渐燃尽,白灰自香柱头上倾落,彻底熄灭,他亦仿佛无知无觉,背影一动不动,似魂游虚空,身不过为一借宿肉壳而已。
絮雨怔怔看他背影许久,本便低落的心情,变得愈发沮丧和沉重,犹豫再三,终还是决定悄然离去,就当自己不曾来过这里,也什么都没看见。
她屏住了呼吸,才缓缓退了两步,此时身后发出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踏踏落地之声,转头看见一人正快步走了过来。那人络腮胡须,块头硕大,竟是西市里的那个顾十二。他似有什么急事,步伐匆匆,一径冲到槛前,这才缓下脚步。
“司丞!可找到你了!”他冲口说道。
裴萧元转面问他何事。
“不好了!我怕之前那事,怕是要压不住了……”
顾十二跟着一脚跨入,俯身凑到他的耳边,说了一段话。
距离过远,絮雨听不到,只看到顾十二神色满是忧虑,说完了话,他迟疑了下,目露凶光,做了个杀的动作。
絮雨看见裴萧元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说了句什么,顾十二仿佛无奈应承,朝他躬身行礼,待退出,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朝着殿内摆在中间的一尊有别于其它的大些的灵牌噗通下跪,磕了个头,这才爬了起来匆匆离去。
顾十二走后,裴萧元依旧那样坐着,似是入定。
絮雨远远地又望他背影片刻,决定不再前行扰他,轻轻退了出来。
顾十二已走。絮雨将那几个娃娃唤来,叮嘱不要告诉别人她来过,接着,也往城北而去。
她坐在随了行路微微颠簸的马车之中,眼前不断浮现出顾十二方才寻他说话的一幕。
很明显,是有事。并且,看顾十二的样子,绝不会是小事。
裴萧元到底瞒下了什么事?
絮雨知自己不该这么做。他既隐瞒,应便有他的道理,她不好去翻查。然而控制不住,她做不到。
天擦黑的时分,她循着顾十二的行踪,再一次来到了高大娘家。
还是她印象中高家旅店的样子,这个时间,正是每天最为忙碌的时刻,但高大娘人却不在大堂里。
她和顾十二早便暗中相好,只是没过明路。傍晚,久未露面的顾十二终于摸来她这里,她立刻丢开杂事,在房里设酒陪伴,关了门,还没抱怨上两声,便听叩门声起,未免扫兴,问是何人,门外又不应声,只继续叩动,想到分明已是吩咐过人,除非天要塌,否则任何事也不许来吵,不由地怒气冲天,理了下方弄乱的头发,横眉竖目地过去,打开一道门缝,正待厉声叱骂不识好歹,对上门外之人含笑望来的一双眼目,登时愣定,失了反应。
顾十二松开腰带坐在席后,就着烛杖斟酒自饮,不闻高大娘开门厉叱之声,不觉奇了,顺口问:“谁人来了,你怎的哑了?”抬起眼,看清来人,一愣,丢下酒,手忙脚乱地扎了衣裳,和醒神过来的高大娘一道下跪行礼。
絮雨是从后门入的,此刻摘下遮面帷帽,叫二人起身。高大娘怎敢,恭敬行完叩拜之礼,这才从地上爬起,试探公主来意。
絮雨微笑道:“并非大事,有几句话想寻顾队率讲而已。”
高大娘便明了了,连声应是,请絮雨登榻入座,添满火烛,将一间屋照得亮堂如昼,这才闭门,自己也退了出去。
顾十二仍惶恐跪地,听到絮雨再叫他起身,这才爬了起来,束手束脚地立在一旁,恭声道:“小人是个粗人,也不知公主大驾来此,寻小人要说何事?”
“白天你去果园坊那边寻驸马了,找他说的是何事?”絮雨径直便问。
顾十二倏地抬眼望她,目中掠过诧异之色,又一丝犹疑过后,很快便应:“公主怎问这个?想是哪个看错了人吧?小人今日并没去过果园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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