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语戛然而止。承平那手依旧握着他臂。他慢慢抬头,望向裴萧元。
“阿史那,你再胡言乱语——”裴萧元语调严厉。
“你待如何?”
承平面露冷笑,打断他话,撒开了他,收回手,接着,一把撕开自己衣襟,暴露出了他那整片布着刀剑旧痕的精健胸膛。
“来,裴二!向这里刺!你最好此刻就杀了我,以绝后患!或者把我交给皇帝,告诉他,是我杀了他的儿子!”
“死在你的手里,我无半分不甘!”
夜风吹得那一苗残烛火光晃个不停,闪得胡儿一张残留着半干酒液的面颜也半明半暗。裴萧元握着刀把的手慢慢收紧,手背上的几道青筋纵横暴突。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破窗里跳着滚入,他扑跪到裴萧元的面前,循着胡人的礼节,双手抱住靴靿,极其谦卑地俯首下去,亲吻他的靴头,哀告不止。
“裴郎君!裴郎君!勿信少主之言!他喝醉了!大醉!求郎君放过!勿和醉汉一般见识!”
是承平那族人施咄。他的面颊还布着几道外翻的尚未愈合的勾刺样狰狞鞭痕。是前几日被袁值捉去问话所留的印记。
裴萧元和一脸不在乎样的承平继续对望了片刻,慢慢地,从承平的脖颈一侧收了刀,一挥入鞘,转头而去。
他走出了进奏院的门,独自行于暗街,金乌骓跟在他的身畔,走完一段坊墙旁的长街,伴着群起的马蹄之声,对面火杖光动,来了一队夜缉的武候。
他抬起眼。
认出是他,对面的头领急忙下马行跪拜礼,又说韩大将军寻他,叫他得讯去找。
裴萧元收神上马,往金吾卫衙房行去,快到时,在街道的拐角里,忽然闪出来一名暗候着的金吾卫士兵,向他禀了一件事,随即立刻又消失在了来处。
西市后坊的民宅区里,裴萧元入了一条深长而漆黑的窄巷,进到尽头处的一扇低矮小门里。
顾十二正在门后等候,待他入内,探头出去察看了一番,将门反闩,随即领他人穿过破旧的前院,走向后面的一间柴房。
那夜,韦居仁随太子闯入皇宫逼宫,中途凭着经验感知不妙,遂当机立断,弃太子临阵脱身,本待径直出城先行逃走,不料行动还是慢了一步,诸多城门皆被封死,无路可去。
他是韩克让亲点的头等要犯,所幸逃得早,平日又会做人,亲信对他忠诚,卖命掩护,他辗转藏到了人员复杂的西市里,躲在一间是他自己人的布店的地窖里,这才侥幸暂时避过了头几轮的全城搜捕。
他原本计划等这阵风头过去之后混出长安,再图后计,然而运气终究还是到了头。
那西市里的顾十二从前被裴萧元编入陆吾司后,便认他为主,一心想立功劳。此番到处搜集消息,凭着从前在市井的人脉,终于收到一条密报。有张家布店的邻人称,店主这几日行动可疑,他便领人上门搜查,竟真叫他捕到了人,随即秘密通知陈绍,合力将人转在此处,等着裴萧元来。
陈绍亲守在柴房外,见裴萧元到,快步上前相迎,行礼低声道:“人在里面,驸马进去便可。卑职和顾十二替驸马守着。”
裴萧元走到门前之时,忽然顿足,停了下来。
在长久的迟疑过后,终于,他仿佛还是下定了决心,缓缓抬手,推开了门。
柴房地上的角落里,点着一盏昏暗的青灯,但门和小窗后面,用黑布蒙得严严实实,故从外面看去,柴房漆黑无光。地上的一堆乱草上,倒着一个被捆做粽子一样的人,那人须发蓬乱,脸上布着刮擦的伤痕,眼蒙黑布,嘴里紧紧塞着一只口塞。
不过短短数日,曾经的太子妻兄,散骑常侍韦居仁,便沦落成了如此一副模样。
他听到开门的动静,变得紧张不安起来,挣扎着从地上坐了起来。
裴萧元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抬手,将他目罩扯开。
韦居仁睁开眯缝的眼,看清面前之人,眼里放出喜悦之光,又拼命点头,口里发出含糊的呜呜之声。
裴萧元将堵嘴的口塞拔了,顺道将他绳索也解开。
韦居仁呼出一口气,双膝跪地,朝着裴萧元感激叩头。
“听说你要见我?”裴萧元淡淡道。
“何事?”
第118章
“求驸马饶命!看在往日同朝为官,我对驸马一向恭敬有加的份上,饶了我这条贱命!”
韦居仁开口便是求饶,额砰砰撞地,极尽卑微之能事,更是一边说话,一边当场涕流满面。
“从前我是身不由己,不得已从之。如今柳策业和太子已死,我韦家满门皆灭,我这贱命对驸马来说,也不过如同粪土。往后只求能够保命,我便心满意足,求驸马开恩!这些年我在外面也暗积了不少资财,驸马若是不弃,我愿全部献上!”
裴萧元神色平淡。
“你叫我来,就是听你说这些?”
他起了身,转身,迈步便去。
“驸马留步!”
韦居仁飞扑着爬到他的身后。
“另外有个事……”
韦居仁仰头,对上裴萧元投来的目光,心中显还是有些犹豫,吞吞吐吐。
裴萧元便继续行至门后,此时身后传来一道急促的话声:“当年北渊之变的实情,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先父当日曾经亲历。就是……就是不知驸马如今是否还想知道了……”
裴萧元开门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慢慢转面。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照实说,不得有半个字的文饰。”
韦居仁高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一些,急忙应是,定了定神,开始讲述。
“北渊之战前夕,老圣人病危,景升太子以拱卫京城为由,急召令尊领兵回京。他此举目的为何,驸马想必了然于心,就不用我多说了。当时还是定王的圣人正在赶赴回京的路上,柳策业则去了原州。”
“景升太子当日是为正统,命令又是以老圣人之名所发,令尊自然尊奉。以令尊之威,加上他带回去的兵马,倘若不及时加以阻止,定王即便积有声望,身边也跟着人马,但想要……想要更进一步,恐怕也是有些不易……”
韦居仁一边暗暗观察着面前人的神色,一边续道:“原州距当时令尊的驻地不远。柳策业奉命去的目的,自是为了应对此事。他原本暗交陈思达,想让陈思达发动哗变,暂夺过军权。陈思达答应效力定王,然而忌惮令尊之威,他身边又多忠心耿耿的勇猛之人,迟迟不敢动手。所剩时日已是无多,柳策业知令尊向来以大义为重,便又谋划了新的计策,想引敌兵前来,以牵制令尊。”
“然而此计与前计不同。万一失算,羁不住令尊,又引发边乱,后果岂是柳策业一人能够担当的。他便连夜派人送信去给圣人,告知新的计策,以求圣人首肯。先父……先父便是当时的送信之人。”
他抬袖,抹了把额前的汗。
“先父在路上追到了圣人。圣人正落脚在返京途中的陈王宅里。送上信后,先父便等回讯。当时圣人身边聚着诸多随他此前作战的谋臣和武将,其中便有如今长公主驸马卢景虎和禁军将军卢景臣两兄弟,还有当时便是圣人心腹的韩克让!先父在外等了些时候,是卢景臣出来,亲口传的圣人之言,命予以执行,还说不惜任何代价,哪怕除掉令尊,也不能叫他返京!”
裴萧元的神情看去无惊无怖,依旧平淡,便仿佛在听一件和他无关的事。然而在他眼底,却暗聚起来一团隐隐的阴影。倘若再靠近些,便能发现,他眼角已是微微发红。
“这便是当年实情。我字字句句,说得全部是真。昔年那曾接待过圣人的陈王,你虽没见过人,但必定知晓,便是你那永宁宅的前主。可惜他几年前被杀,否则,你若是不信我的话,可以寻他对质。”
“裴郎君,令尊当年之殇,柳策业固然难逃罪责,你以他为仇敌没错,但若不是如今那位圣人授意,如此大事,他自己怎敢擅自做主?至于先父,当年更是为求自保,不得已随势罢了,先父对令尊一向都是极其敬重的。”
“当年北渊之变的真正元凶,是当今的这位圣人!柳相还有我韦家,都不过是受他驱策的犬马而已!我们两家对他忠心不二,多年来,凡事站在最前,替他不知挡了多少风雨,受了不知多少骂名,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会想到有朝一日,他对我等下如此杀手,叫我两家受这灭门之灾……”
韦居仁起初的卑乞惊惧之色渐渐消失,说到这里,不由地声音哽咽,目露愤恨。
“他方上位的乾德初年,举国动荡,国库空虚,我韦柳如何尽心辅朝便不说了,就拿前几年裴郎君你打过的那场西蕃之战来说,倘若不是柳相和我韦家千方百计为朝廷筹措钱粮,又顾全大局,对王璋之流忍气吞声,叫朝廷一团和气,上下齐心,那仗怎么可能打得如此顺利?如今事完,良弓藏,走狗烹,他抓着柳家和太子早年的那点子小事不放,步步紧逼。我等之所以会有逼宫之举,全是迫不得已,为求自保罢了。”
“裴郎君,你年初受召入京,我便知皇帝是要利用你来对付柳相。如今事成,有前车之鉴,他怎可能还会容你?更不用说,你暗杀康王——”
韦居仁意识到说溜了嘴,急忙停住。
然而,这确实又是他心中所想。
康王横死,非柳策业或是他韦居仁下的手,剩下最有可能的,自然便是裴萧元了。
他暗窥,觉察裴萧元神色冷木,对杀人一事不显半分推脱之意,愈发坐实所想,胆子也更加大了起来。
原本裴萧元做了驸马,惧怕他万一被公主收服,提这些往事,无异于自寻死路。但康王是他下的手,则又是另种说法了。
这也是为何韦居仁想要见他面的底气。
他放下心,继续说:“我随柳策业多年,他自诩手段过人,老谋深算,曾将王璋和冯贞平打压得不得不联手应对他一人。然而如今我才明白,从前那些所谓权势,不过只是从那位圣人的指缝里漏给他的罢了,多少全由那圣人定。在真正的大权之前,什么谋算都是不值一提。到头来,人人只是他手中的提线木偶而已。生死荣辱,就在他的一念之间。如今太子自尽,康王也死,这样的机会,在裴郎君你的面前了!你难道不想抓住吗?”
“你来长安忍辱负重,自是为了复仇,我从前则是效主,你我之间,并无深仇大恨。柳韦百年大族,如今就算遭遇如此屠戮,在外藩诸镇当中,仍有交好能够争取的将领。这次你若肯放过我,我不但能为你召来他们,全部为你所用,将来时机成熟,我更是证人。”
“倘若有需,我必站出,在天下人面前为裴郎君摇旗呐喊,师出有名,天下归心!”
在他那仿佛因了已望见东山再起而兴奋得扭曲发抖的声音里,裴萧元的面皮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裴郎君!裴驸马!你相信我!我必尽我所能助你,我对你有极大用处……”
候在外的陈绍示意两个隐身在隅角的部下将欲待跟出的韦居仁再次制住。那声音戛然而止。
“人如何处置?”他跟上前去,压着声询问。
裴萧元靴步沉缓,走了几步,停下,伫立了片刻。
“不留。尽快送到城外,这里不能久藏。”
他道。
陈绍点头。无声地拔出腰刀,推门闪身而入。柴房里的昏光在门开启和闭合的短暂间隙里闪动了一下,又迅速地归于黑暗。
身后响起一阵细微的仿若有人双脚胡乱踢散干草所发的窸窸窣窣声,过后,耳畔再次安静了下来。
他一个人在这个陋巷的庭院里悄然继续又立了片刻,终于,迈步而去。
月落参横。
他回衙房之时,天近拂晓。飒飒的晨风里,内中还亮着寸许残烛的灯笼悬在金吾卫衙房那一面整夜未闭的门前上方,飘摇而晃。
他带了几分心不在焉地走向大门,忽然有所觉察,顿步抬起眼。
韩克让带着几人正从门后匆匆出来。他神色凝肃,眉峰微皱,看去凝思着,要去往哪里,忽然看到他,目光投来,身形也随之顿住,停了脚步。
裴萧元迅速敛起漫然游思,加快步伐。韩克让此时也迈出了门槛,与他汇在门前的阶下。
宫变之后,他便全权接管全城戒严和人犯追缉之事。应当已经连着几夜没怎么休息了,黯淡的晨曦,愈发显出他脸上的倦乏之色。
他打量了下裴萧元,目光在裴萧元那布着一层淡淡血丝的双眼上停了一停。
裴萧元虽因尚公主而地位特殊,但就品职而言,仍远远低于对面这个正三品的大将军,何况本就是对方下属。他待行礼如仪,韩克让抬臂阻了,问他昨夜去了哪了,听到他说先是陪伴公主,随后出宫参与夜缉,点了点头:“这几日宫里宫外都是够呛。你好好陪伴公主最为重要,别的都是其次。”
“只是韦居仁仍在逃,”他话语一转,视线再次落到裴萧元的脸上,看着他,口中继续说着话。
“判断他当夜出城逃走的机会不大,或许还躲在城里。若真如此,西市一带的可能性不小。听说你和西市里的无赖有些交情,想叫你去发动他们找人,或会事倍功半。昨晚找你,就是为了此事。”
裴萧元应是,说自己安排。
韩克让点了点头,收目。
“陛下醒了,我正要入宫上报情况。你也一起去吧。”
第119章
清寂的寝殿之中,皇帝半卧半靠在床榻之上,脸向着床壁,目上围覆着一条太医为他眼疾调制的药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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