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不知是哪个带的头,高声颂是。满殿之人跟着醒神,随即纷纷颂赞公主英明嘉慧。
早有侍臣依公主吩咐,将那一只白鸾拿出宫门,放飞于野。长安令羞愧不已,俯趴在地,连称受教。好在公主也赞他有心,并未当众令他过于难堪,皇帝陛下甚至还哈哈大笑,命人赠他一酒,替他压惊。但有这个前车之鉴,剩下那些大臣当中,有心本想借机奉承再献“祥瑞”的,也是知晓,座上这位刚回朝的公主,看去不是可糊弄之人,哪里还敢继续出来自讨没趣,遂纷纷闭口。
又有宴使也照皇帝之命,将公主方才的话,悉数转达到此刻正在营房参与犒宴的将士当中。很快,那边仿佛爆发出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公主千岁的呼声。纵然隔着数里地,这欢呼声亦是越过了这片夜色下的苍山山麓,隐隐传来,响荡不止。
裴萧元自大殿的柱后,缓缓转面,目光越过殿中的华灯和参差的人影,望向了远处那道坐于殿中央的周身仿若烁动着迷离金光的紫色倩影,不觉看得发痴。
然而今夜这殿内,发痴之人,又何止他一个。
正当乐工重新奏乐,歌工欲献喉时,忽然,砰的一下,有酒盏落地,杂音引得众人望去,见是座下西蕃王子所发。
如今的这位西蕃王子,名叫贺都,是三年前,西蕃战败后,国内重新争势继而称王的新王长子。他勇猛无俦,号称高原雪鹰,每战必身先士卒,不但深得西蕃王的喜爱,在西蕃军中也得人心,很受拥戴。此前在战事中,便曾给圣朝军队带来过不小阻力。西蕃最后战败,贺都作为人质来了长安,以示新王对圣朝的臣服。
自然,圣人也未亏待这个来自久为劲敌之国的王子,一来便封他做了威卫将军。他也是白天那一百二十名健儿当中的一个。当时虽然位列末尾,并没看得十分清楚,但已觉圣朝公主高贵至极,美丽至极,心向往之,及至今夜,华灯映灿,公主近在眼前,琼鼻樱唇,貌若天仙,雪白肩膊隐在披帔之下,令贺都看得目不转睛,心猿意马,一刻也舍不得将眼挪开。待她方才说话,展眸一笑,他更觉她那双明眸看的就是自己,登时神魂颠倒,一杯杯不停喝酒,以致于失态,酒盏失手落地,骨碌碌地滚出地簟,一直滚到场中一名乐工的脚边,这才停了下来,引得周围之人几乎全都看了过来。
这贺都王子索性借着酒劲,大步出案,来到圣人面前,参拜,高声说道:“小臣贺都,时年二十有六,国中并无妻子,今日有幸得见圣朝公主之颜,如见天人。小臣斗胆荐婚,倘若陛下肯将公主下嫁,从今往后,我大蕃国臣服圣朝,千秋万载,此志不渝!若有违誓,叫我折翼高原,不得好死!”
满殿人被他吓了一跳,等听清他的所求,无不瞠目,心中也就只能感慨一声,果然是番邦外属,丝毫不知礼节为何,竟然当众自己便如此跳出来求婚,也不怕贻笑大方。当中有人更是嗤笑出声。惹得贺都面红耳赤,呼道:“陛下难道不信我的誓言?”
皇帝显也是没防备,愣怔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恢复常态,含笑道:“王子是英雄之士,更是有心,朕颇为欣赏。不过,公主方始归朝,朕正待与她共叙天伦,至于别事,日后再论。”
贺都不甘,一双醉熏熏的虎目转向座上公主,见她眉目微敛,神色平静,好似方才说的事和她完全无干。然而,就这一副冰雪玉人的模样,反而叫人越看越是眼馋。他捡回酒杯,归座,在心里盘算了起来。
他来长安也有段时日了,自然知道些圣朝人的礼仪,知自己方才的举动确实贸然,也难怪被人嗤笑,皇帝不当他一回事,心中思量,今夜立刻派人赶回去,叫父王速速替自己遣使求婚。
他刚下去,座下又起来一名身着华服的青年男子。
他和方才的贺都不同,长身玉立,文质彬彬。
此人系渤海国的小王子,名兰泰,因身无政事,来长安已定居多年,熟读经书,去年参考科举,一举夺得探花,不但如此,武功亦是出众。他还擅音律。种种加身,令他成为长安许多高门青眼有加的贵婿,然而他却孤芳自赏,曾经放话,除非是他心仪之女子,否则,宁可终身不娶。
只见他出来,从乐工的手中接过一面琵琶,用拨子调音数下,随即转向殿上的皇帝,恭敬行礼,道:“今日公主归朝,得见陛下天伦圆满,小臣亦是不胜欢欣。方才殿中诸位大臣现场赋诗,小臣不才,献丑现场赋得一曲,名凰归,以示小臣拜贺之心,还望陛下许可。”
皇帝闻言略意外,随即笑允。
王子便抱琴入座,当场弹奏他方作的贺曲,果然是音度清美,又隐隐暗传情愫。一曲罢了,余音绕梁,周围之人无不神醉,皇帝喜悦,下令嘉奖。
这时,只见为贺圣人万寿于不久前才来长安的渤海国丞相走上,敬拜过后,恭声说道:“我王心向圣朝,更得蒙陛下恩典,王子在京,早晚得击钟鼎食,腰悬金紫绶,贵不可言,然而至今未得婚配,终究是莫大缺憾。此事,不止我王,我国万千子民,亦是悬系在心。王子对公主心存仰慕,臣下斗胆,今夜代王子向陛下求亲,恳请陛下垂爱。”
“王子一片冰心,日月可照,此求若能得陛下恩准,那便是我王,我渤海万千子民的莫大幸事!”
渤海王族向来仰慕圣朝华章礼仪,归化已久,国人容貌,亦与圣朝之人类属。如眼前这兰泰王子,若不是认识之人,看他便和长安城中的清贵郎君无二。
不但如此,渤海国长久以来,为圣朝羁縻周围异族,故圣人对渤海王族一向厚待,不吝笼络。
实话而言,殿中不少人此刻都觉,倘若有朝一日皇帝欲降公主于驸马,眼前这位兰泰王子,实是极好的人选。
皇帝沉默了片刻,也不知他在想甚,接着,笑道:“王子与丞相的诚心,朕自然体察。只是方才如朕所言,公主归朝不久,朕尚无意议婚。先退下吧。”
兰泰与丞相自然也知皇帝不可能如此轻易便将刚归朝的公主下嫁,方才不过是看到有人开头,跟出来表明心意,好叫皇帝先行留下深刻印象而已,如此,待日后哪天,皇帝若要择选驸马,自然会想到自己。
二人行礼,随即退下。
承平此时已饮得半醉,斜靠在案后,转目,望了眼殿角柱后的那道身影,略一迟疑,向身旁的使官使了个眼色。使官心领神会,急忙也跟了出来,拜请皇帝,下嫁公主。
狼庭王子一早便想求娶圣朝公主,此事几乎也是传得人尽皆知了。故此刻这狼庭使官出来代王子争婚,众人并不意外。
皇帝听了,循着方才口风,自然也是婉拒。随即展目,在殿中游走一圈,又道:“没想到公主归朝第一日,便有如此众多的儿郎们竞相向朕求婚。朕索性再问问,尔等在场之人,可还有谁怀有尚主之心?”
皇帝话音落下,众臣纷纷四顾,只见殿中大步走来一名俊俏的银袍郎君,噗通一声,双膝落地,跪到了皇帝面前,郑重叩首,完毕,响声道:“有!臣对公主长怀爱慕之心!今夜这就叫人回去,叫我父王遣使,表臣尚公主之心!”
众人定睛看去,见竟是西平郡王世子宇文峙。
一时间,殿中众臣相互交头接耳。
在一片不绝于耳的嗡嗡声中,皇帝微微笑道:“尔等对公主的心意,朕明了了。先这样吧,今夜并非议婚之宴。”
皇帝一锤定音,接下来,自然无人再敢提此事,宴乐完毕,太子领着百官恭送皇帝和公主回清荣宫歇息,随后,众人这才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慢慢地,各自散了。
韩克让目送皇帝和公主身影消失在宫门之后,转头没看见下属,急忙到处找,终于在宫外的一处夜哨岗附近寻到他。他正和值夜卫士在核对今夜口令。韩克让按捺下性子,等完事了,将人招呼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之处。
“大将军有事?”裴萧元问道,神情如常。
韩克让端详他片刻,嚯了一声,摇头:“你是怎么了?竟还不紧不慢?我看你就一点儿都不着急?”
他说完,见下属依旧沉默,自己倒是急得险些跳脚了。
“今晚你都看见了吧?好家伙!这才第一日,就这么多各方来的儿郎子争着要尚公主,抢当陛下的驸马了!”
他还是不言。
韩克让急得恨不得给他一拳,极力忍下冲动,道:“明日狩猎,不用你担任仪卫放警了!”
裴萧元抬目望他。
韩克让看了眼左右,凑上去,压低声道:“满朝廷的人都知道你和公主之前关系亲近,她还在你家里住过!明日你也给我上!好好表现给陛下看!”
“阿史那王子是左武卫,宇文世子是龙武卫,贺都是威卫,还有那个什么渤海王子是骁卫,探花郎,小白脸,还会弹曲儿,更是了不得啊!”
“我也不怪你瞒我恁久,就一条,这要是到了最后,公主被别卫的儿郎给抢走,你丢我堂堂天子近卫金吾卫的脸,我唯你是问!”
韩克让撂下话,大步离去。
第79章
韩克让去了,裴萧元却没有立刻走。在昏黑夜色的遮挡下,他一人又立片刻,勉强叫胸间块垒渐渐消解了些,缓透一口闷气,思之正待离去,忽然听到有人用迟疑的声音唤道:“师傅?”
抬目,见是李诲来了,立在前方路口一盏灯笼下,正张望着这边。
他立刻驱散心中旁杂之念,迈步向他走去,关切地问:“不早了,怎还不回去歇息?”
李诲在宴散后便到处找他,方寻到附近,问一金吾卫士,被告知人往这方向去了,寻了过来,到路口,隐隐看到有道人影木雕泥胎般独个立在暗处一隅角,看去有些像师傅,又不十分确定,故起初也不敢贸然上去,只试探地叫了一声,发现果然是他,忙飞步迎上,说自己正在寻他。
“师傅你一人立在这里作甚?在等人吗?”
李诲张望了下左右:“若是师傅有事,我便去了。不好打扰师傅正事。”
“无事。”裴萧元解释,“只是方才路过附近,见此昏黑无光,怕不利晚间护卫,过来察看而已。”
他说完,面露笑容:“找师傅有事吗?”
李诲立刻探手到后腰,迫不及待地抽出那一柄方才一直掖插在他腰带里的团扇:“师傅你今夜在殿内也瞧见了吧?这是公主姑姑给我的。师傅你快看!”
怕光线不够,裴萧远看不清楚,李诲将扇面一直送到他眼皮子底下:“这扇画是姑姑自己画的!上面还有她的题跋!”
“她给别人都是香袋、绣囊,独独给了我这一柄她亲手画的扇!连康王都没有呐!”
“还有,还有!我小名叫做斑子,是我阿娘生下我后,盼望我能长得健硕如虎,故替我取了这乳名。师傅你瞧,上面画的甚?是只小虎!难道是公主姑姑知道我的小名,特意画赠给我的?”
裴萧元借路口挑高的灯笼的照明看去,绢地的扇面之上,果然绘有一头斑斓小虎,正作攀爬松云险岗、中途仰额啸天状。画中小虎,体格虽不若成年虎巨硕强壮,虎头看去也带几分幼憨之态,但仰面朝天威武作啸,叫百兽为之战栗的王者之态,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
徒弟还在热切地等待他的回应。
裴萧元颔首道:“必定是了。公主应是特意画赠你的,勉励你勇攀险径,将来能有一番作为。”
李诲想法得到师傅佐证,喜不自胜,点头:“徒儿一定牢牢记在心上。”说完,喜滋滋将团扇珍重地再次插回到腰上,接着,又自襟中掏出一张稿纸,展开叫裴萧元再看。
“今夜陛下不是说人人都要作诗上交吗?我也做了一首。师傅你瞧可以吗?”
裴萧元再看,见是一首宫体诗,写道:
“苍山翠微丹楼耀,宝髻明光动紫霄。
九重天风青女降,玉祚弥昌日月昭。”
“怎样?师傅你会不会觉得我奉承太过了?”
见裴萧元低头看自己的诗,半晌不语,李诲起初的兴奋之情慢慢有所降温,搔了搔耳,略感忐忑地道。
裴萧元醒神。
他方才走神,实是因李诲的诗,又想起了今晚夜宴中她的样子。
从知她是公主的第一天起,他便知她身份贵重异常,非他能够企及。
但,也是直到昨天,在亲眼目睹她以公主的仪仗,盛装现于万众中央,他方真正体会到,何谓近在眼前,却是远不可及,高不可攀。
撞上李诲带着几分羞惭的自省目光,裴萧元收回思绪,将诗稿递还给徒弟,微笑道:“没有。你写得不错。她……”
他一顿,改了称谓,“公主确实犹如神女下界,当得起任何赞颂。”
李诲闻言松了口气,再次欢喜起来,附和着用力点头:“就是就是。这便罢了,她今夜拒长安令祥瑞说的那一番话,更是说进我的心里去了!倘我圣朝自内向外,从上到下,那些终日持着象板玉笏的大臣堂官,都能秉抱如此念想,则我圣朝何愁不能昌祚闿扬!我读书算不得多,但通读诸多旧史,最大感触,便是一国一朝,都是朝堂里头自己先坏,整个天下才跟着彻底坏了的。而朝堂之所以自坏,往往又起自最上。譬如我前些天读的梁史,梁朝号称衣冠万乘,侯景以区区数千人渡江,竟能致其一朝瓦解!此为远,拿近的说,景升末年那一场变乱,思之,归根结底,不也是因老圣人声色犬马闭目塞听,致奸佞掌权,小人起舞,叫如裴公那样的贤达能臣无用武之地,只能纷纷离朝,最后酿下惨变——”
裴萧元伸手,将李诲的嘴一把捂住。
“当心入旁人耳!”他看了下左右,低声吩咐。
李诲方才是有所感悟,加上平日这种话也不能在别人跟前说,心里憋久了,到了师傅面前,总觉他和旁人不同,一时忘情,便讲了一番。此刻被捂住嘴,动弹不得,气也透不出来,只剩两只眼骨碌碌地转动着。
“徒儿明白。”等嘴巴重获呼吸,他忙解释,“方才徒儿只是想说,公主姑姑不止貌若天仙,更是见识不凡,叫我极是钦佩!”
不知为何,因了徒弟的这一句话,裴萧元心下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他暗暗与有荣焉,然而,当中又掺杂了几分淡淡的酸涩和失落之感,便如一件原只属自己私藏的玲珑珍物,忽然一个眨眼,发现不再属于他了。非但如此,连此前曾经拥有过的种种回忆,此刻想起,也迷离得不像是真,仿若只剩成一个泡影幻梦。
他不愿再久溺当中不能自拔,便转了话题,说几句明日出发狩猎的事,忽然又想到她此前曾拜自己托管的郭家少年。经他这些时日的观察,觉那少年性情稳重,质朴又不失机警,入卫后每日都在刻苦习艺,进步飞速,和李诲年岁也是相仿,作伴颇为合适,便提了一句,说给他安排一名陪骑,接下来狩猎跟随左右,既作陪伴,也是保护。
李诲从前被寡母薛娘子管教得极是严格,自小到大,并没有什么玩得来的人,高兴应下。
裴萧元随即结束师徒叙话,送他回往住处瀛洲宫休息,送到路口,临分开,见他又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笑问是否还有事。
“也不叫有事……”
李诲迟疑了下,飞快瞧一眼周围:“师傅,今夜就那么多家的郎子争向圣人求亲,最后圣人还那样问话,连宇文世子都出来了,为何师傅你……”
他一顿。
“师傅,你跟我公主姑姑,以前关系不是很好的吗?”
今夜他看得清清楚楚,圣人问出那一句话的时候,当时宴殿里偷偷拿眼瞟师傅的,可不止自己一个。结果出来的竟不是他,实在叫李诲大失所望,更是想不明白。
裴萧元没想到这徒弟临走了还来这么一句话,定了一下,随即解释:“诲儿你误会了。师傅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比旁人提早知道她身份,为保护公主,才与公主走得近了些,如此而已。”
李诲面露极大失望之色,想了想,有点不甘心,觑着他的脸色,壮着胆子小声又道:“今晚出来四个人了!我原本想着,要是姑姑能再做我师娘,那该多好……”
裴萧元和徒弟相对立在通往瀛洲宫的道口,正凝噎无语,忽然此时,附近起了一阵动静,妇人高高低低的说话和杂笑声夹着行动里的环佩玎珰声,随了夜风隐隐飘来。他循声转面,隐隐望见清荣宫旁曳月楼的前方出来了一群妇人,应是太子妃长公主等人去她那里访会,刚出来了。
他不欲被她瞧见自己,立刻道:“你进吧。”
“还有,这种话日后谁面前都不能再说。”
他打发李诲进去,又神色严肃地叮咛了一句。
李诲闷闷应了声是,向他行了一礼,转身去了。裴萧元待徒弟进了宫门,悄然绕开曳月楼,从旁折了段路,离开。
韩克让言出必行,为了叫他看好的爱将在明日开始的狩猎里大放异彩为本卫争光,特意亲自出面打点一番,结果便是裴萧元走了一圈,发现没有自己可以插手的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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