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冷哼一声:“你何意?”
“阿耶是在为裴二假传圣意带走我而生气,还是为女儿和他在外单独过了一夜而生气?”
“随便哪一桩!要不是……”
皇帝一顿,越想越气,跳了过去,咬牙切齿,“十个脑袋,朕早也砍了下来!”
“阿耶你别只想着砍脑袋。裴二就一个脑袋,也不是铜铸铁浇的。”
她看一眼地上那又成狼藉的香炉子,“阿耶你用香炉都能砸破,他额头如今还有伤在,阿耶你若真想砍,还用等到现在?他早就活不了了。如今他却不但活得好好的,还能把阿耶你气得成这模样,不管阿耶出于何种考虑,说明你就是不想杀,舍不得杀。既然如此,阿耶你这么气,除了白白气坏自己,还能有什么用?”
皇帝定了片刻,僵硬地转着脖颈,看向还趴跪在地上的赵中芳,抬起手指着絮雨,不敢置信似的,呵呵干笑两声:“她的话,你听见了?朕没听错吧?”
赵中芳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嗳了一声:“老奴觉着,公主的话,很有道理。”
皇帝冷哼:“赵中芳你是她的人!她就算说朕是个糊涂蛋,你都觉得对!”
赵中芳急忙磕头:“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所以啊。”
絮雨站了起来,一边替皇帝捶着肩,一边笑道:“阿耶,昨晚的事,你要是真的想不通,那就下令杀了他,此刻就杀!要是还不想杀,那就算了,自己生气有何用?反正我是一点儿也不气的。”
殿中安静了下来。
皇帝慢慢闭目,坐着,一动不动。赵中芳继续等了片刻,从地上爬了起来,走来,为皇帝除去靴子,轻轻将他双腿搬到了坐床上,接着,又小心地将人扶着躺下。安顿好皇帝后,看一眼絮雨,朝她暗暗点了点头,随即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父女二人。
絮雨也不再了说话,只继续跪坐在她皇帝阿耶的身侧,为他揉捏肩臂。
“昨晚你们如何过夜的?他有无对你不敬?”
片刻后,絮雨忽然听到皇帝瓮声瓮气地问。
她飞快看他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依然闭着眼。
“阿耶你在想什么?”絮雨埋怨。
“裴二郎君怎可能是那种人?我们住的那户人家没多余的屋,我想叫他睡屋里,外面没法过夜,他却自己出去了,在外替我守了一夜。”
“他是我见过的最为纯直的君子。阿耶你不好这么想他的。”
“他是故意博你好感而已!天下男人一个样,当朕不知吗!”皇帝自鼻孔里发出一道冷冷的哼声。
“好,好,阿耶你说得全都对!”絮雨推着皇帝,“你让他也去!求求你了!别生气了!他假传圣旨是不对,阿耶你方才骂得对,狗胆包天!下回叫他给阿耶你认错,大不了阿耶你再拿香炉子砸他!砸他十个,一百个!他要是敢躲,我饶不了他!”
“朕看他是色胆包天!”皇帝咕哝一句。
“阿耶你说甚?”絮雨没听清,追问。
“没什么。”
“去了那边,不许再私下和他见面了!”
沉默了片刻,皇帝忽然说道。
“阿耶只有你这一个女儿。阿耶没看准人之前,谁都休想接近你!”
第69章
赵中芳和载着小画师的马车一走,韩克让便变了脸色。
他转向立在近旁的下属,目光上下扫他几眼,冷冷道:“随我来!”旋即大步来到城门附近一无人处立定。
裴萧元沉默地跟从而上,停在了他的面前。
“你是怎么一回事?张敦义说你昨夜假传圣旨,从他手里带走那画师?”韩克让开口便是质问,前所未有的疾言厉色。
在回来的路上,当思绪自昨夜那如脱缰的强烈情绪当中慢慢抽离回来,裴萧元的头脑随之恢复冷静之后,他便知自己犯下一个大错,并且,已经做好迎接的准备。
他自己怎样都是无妨。话是他说出的,事是他做过的。唯一叫他思及感到颇为歉疚的,是他的这举动,或许会牵累到对他向来颇为照应的上司。
“是。”他承认,“属下当时确实考虑不周。但事已做下,这就去向陛下领罪。该当如何,都是属下应受的。陛下若迁怒大将军,属下自也会向陛下解释清楚,一切都是属下一个人的罪。”
韩克让听完,此事竟然是真,一时气也撒不出来了,瞠目结舌,只抬手,指着对面的裴家子。
“你,你,怎会糊涂至此地步!”
他实是气得不轻,更是恨铁不成钢。眼前这儿郎若是自家子弟,此刻早被他巴掌拍下去扇烂了脸。
他收起手,改背在身后,在城墙下走来走去。
“晚了!你以为你一个人能担罪?你担得下吗?你带着那小画师在外头逍遥的时候,老子我已被皇帝叫去骂得要死要活了!我放你三日假,是叫你去追悼崔娘子的,你倒好!你竟给我捅出这么一个大篓子!”
他走回到裴萧元的面前,压低了声,“我告诉你,陈思达他可是巴不得我倒霉,天天盯着我的一亩三分地,天天盯着你呐!宇文世子一早刚回来,他女婿就去了宇文家的进奏院!总算这回烧到了高香,世子自己昨晚屁股也不干净,应当什么都没说,把人悻悻打发走了。要不然,以他恨不能生啖你肉的那个劲,好不容易捉住你不是,他会替你遮掩?他一嗓子嚎出去,南院人人都知你裴萧元为了和他争夺一个俊画师假传圣旨,你叫圣人怎么处置?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当初可是我把你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提溜来京城的!你倒好,给我干出这样的事,我再浑身长嘴,也少不了一个失察之罪!”
裴萧元听任责骂,心中也在反省自己昨夜行为,确实太过孟浪。当时冲动之下,除了那一个要将人带走的念头,完全没有考虑过其余别的后果。
“大将军教训的是!萧元知错了!不但连累到大将军,更是有负大将军的厚望!”
裴萧元向着韩克让郑重行一大礼,起身后,迈步便去。
“你作甚?去哪里?”韩克让叫。
“属下这就入宫请罪去。该当如何,一力承担!”
韩克让被他吓了一跳,赶忙冲上去,将人一把拽回。
“我看你平常不是这样的啊!你脑子呢?昨晚是跟那小画师在外头厮混得太快活了,脑子还没带回来?”
裴萧元看着上司那痛心疾首的样子,想着皇帝此刻或也正因她夜不归宿而在斥责着她,愈加神思不定,心烦意乱。
韩克让那边继续教训:“你看不出来吗,方才赵中芳就是在息事宁人,不想把事搞大。他一个阉人,哪来的态度?还不是陛下的意思!现在人回来了,那小画师也被接走了,陛下自己又没叫你过去,你是嫌事小,脑袋上一个口子不够,还要凑上去再叫他给你开个大瓢吃饱香炉灰不成?”
“裴家儿,你是初生牛犊子,你不怕,我可是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折腾,我怕!”
他教训完,语气也渐渐转为缓和。
“你勿自己再擅自入宫,免得把事再惹大。此刻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看明日如何动静,没事最好,想必已是过去了。真若再有事,到时我和你一起担!陛下那里,我这张老脸便是再不济,想来也还是有几分用的。”
自入京的第一夜,在紫云宫外见面开始,这个上司便对自己颇多关照,这一点裴萧元心中了然。昨夜只因自己一时冲动,犯了这种原本不该的错,韩克让怪罪才是应该,没想到,他最后却如此表态。这叫裴萧元确有几分动容。
他不是事事都挂在嘴头的人,沉默了一下,道:“多谢大将军!属下遵命。”
韩克让看看话也差不多说完了,待去,思忖了下,犹豫一番,再看一眼面前的年轻人,最后终究还是忍不住,观察一番左右,将人拽到一个更为隐秘的角落,压低声道:“那小画师就这么好?”
“当初你为找他,翻遍全长安,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果然!”
裴萧元忙道:“大将军误会了,我与她——”
他一顿,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他再如何解释,在昨夜之后,也是欲盖弥彰。
他慢慢闭了口。
韩克让一副忍了很久再也忍不住的模样,看着他摇头:“女人不好吗?就算说亲的那几家不合适,你不想娶,去平康坊啊!那里什么样的找不到?寻常的没意思,胡女新罗女菩萨蛮,高矮胖瘦,各色各样,就凭你,过去了,我看不用钱,倒贴上来都有无数!你怎这么想不开,非要去触陛下的霉头?”
“这种事本是不该我说的,你还有伯父,只是我实在不忍看你再深陷泥潭,一错再错了!那小画师能得陛下如此恩宠,会是一般之人?陛下不喜什么,你应当也是知道的。你年纪轻轻,立过不俗战功,有大好前程,到头来,要是因为这种事把自己折损进去,那也太得不偿失了!”
“多谢大将军关心。一切全是我的过错,和那小画师无关。”
到此地步,裴萧元除了揽下过错,已是没有别的什么话可以说了。
韩克让却想起了今晚那小画师的举动。
分明人都上了车了,竟还下来,当着众人面又和裴家子窃窃私语,含情脉脉地说了句不知是什么的话,这才走了。
在韩克让看来,这简直就是厚颜无耻地在勾引下属。
他瞧裴家子片刻,脸上又展露出了笑意,安慰:“罢了,怎会是你的错?我知你向来洁谨,出身更是一等一的清正门庭,定是一时不防,才误入道。吃堑长智,你自己有数便可。至于昨晚的事,我要是猜得没错,陛下那里,想必也是雷声大雨点小,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此事你记取教训,往后离那小画师远些,勿再犯如此的错,陛下还是要重用你的。”
裴萧元应是。
再闲叙几句,韩克让看看也差不多了,时辰不早,便叫他放宽心,回去先休息,又提醒,明日盂兰盆节,叫他那边结束慈恩寺的法事后,准备苍山之行。
裴萧元送走上司,独自眺望远处皇宫的方向,许久,驱马前行。
虽然皇帝应当不至于对她施加什么惩罚,但昨晚那样被自己带走了,一夜不归,此刻才回,以皇帝脾气,想必骂他骂得很是难听。她若帮皇帝,自然无事。但她若为自己说话,会不会触怒皇帝,引发父女争执,皇帝将事迁怒到她头上?
想到她今夜上了马车又特意下来安慰他的一幕,裴萧元愈发放不下心,恨不能立刻入宫去看个究竟。
哪怕真的会被皇帝再拿香炉砸得头破血流,也是他当受的。然而又如韩克让所言,他入宫请罪简单,此举也能显他担当,但若因他将事再次惹大,那便无异于矫枉过正,过犹不及。
但是,叫他就这样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如韩克让吩咐的那样回去休息,他如何睡得着?
裴萧元心事重重,在犹豫过后,终还是来到皇宫,但没有进。
今夜宿卫的一名卫官是他的人。他让对方去将张顺叫出来,自己等在宫门之外。
并未等多久,比他预料得要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张顺便悄然而出。不待裴萧元开口,他自己先行低声问:“郎君是要问紫云宫的事吗?”
裴萧元一怔,只听张顺又道:“叶小郎君方才来见奴了,说,今夜郎君你可能也会来叫奴。若真叫了,小郎君叫奴告诉郎君,紫云宫云开雾去,陛下已然安寝。”
叫张顺回去后,他在宫门外的暗夜中定立了许久,方上马离去。
解笑亦应兼解语。
她到底是一个有着怎样玲珑心窍、冰雪聪明的女郎。
更不用说,她还有高贵的身份,无双的美貌。
裴萧元第一次有一种感觉,他的血肉躯骨和五脏六腑,在另外一个人的面前,如若透明。
她好像总能轻易地知道他在想什么,哪怕那些隐藏在了他心魂最曲折的深处,旁人谁也无法窥知,而她,却总能够轻而易举一击便中。
也不知道为何,或许是他如今依旧从军的身份,叫裴萧元生出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倘若她想将他捏|弄于股掌,他想来是毫无能力可以去和她刀枪对垒,唯一能够做的,大约便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换成若是别人,他会觉得非常可怕。但若是她……
这一路,他回往慈恩寺去。到的时候,整个人犹自带着几分如品佳酿过后,有醇美余味久久不散的微醺陶然之感。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入寺。
他独自行往他母亲的法会场所观音堂。
此刻下半夜了,严格来说,已是盂兰盆日。
从几天前开始,作为长安最负盛名的皇家寺院,慈恩寺内陆续入住了不少善男信女,或如他一样,做法事超度历代宗亲,或为当天举行的经会准备抢香。故此刻虽是凌晨,寺中依旧灯火通明,梵声阵阵,不少僧人正在轮班通宵诵经。
快到位于后寺的法会场所,行经一段无人之道,忽然,裴萧元听到身后有人轻声在唤自己。
“裴郎君。”
是一名女子,声音低沉而轻柔。略陌生,但入耳的瞬间,他便确定,他此前曾经在哪里听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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