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还没多久。然而在他此刻想来,却仿佛很是遥远,若有隔世一样的恍惚之感。
“你进来。”她叫他。
他醒神,在她的注目中,迈步走了进去,才想开口问她昨夜去了哪里,就被她打断。
“昨晚是我不好,害你们一夜没睡,或许我阿耶又责怪你了。是我的错。以后不会这样了。”
她起身赔罪。
裴萧元顿了一下,露出笑容:“无妨。你没事就好。”
“我没事。”她再次说道。
“那你好好休息。这边若没别的吩咐,我先去复命。陛下想必等得很是焦心了。”
他迟疑了下,说道。终究还是没有问她一早去往宇文峙进奏院的目的是什么。
“阿耶那里我已叫人传话了,”她说道,“我另外有话想和你说。不长,就几句而已,不会耽误你很久。”
裴萧元静默了下去,只听她说道:“我不知我阿耶此前在你面前是如何说我的,在我这里,我想叫你知道,你是除我阿公之外,我最信任的人。确实,我应当也是心悦于你的。这并非什么不能说的事。”
“但,也仅此而已。如裴郎君你这么好的人,谁会不喜欢?”
她紧接着又道,凝视着因她这前半句话而吃惊地抬目望向她的裴萧元,二人四目相交。
“你无须回应,听我说完便可。”她看到他的目光动了一动,微微一笑。
“所以对此,你不必有任何负担,更不用管我阿耶说了什么。回去我会劝告他的,往后不要再拿我给你添麻烦。你放心,他会听我的。”
“另外,从在甘凉和你相识之后,你帮过我许多。我对你极是感激。我也知道你有正事要做,道阻且长,作为应当的回报,往后,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勿见外,尽管和我说。我能力或许微薄,但定会尽力相帮。”
“我说完了。先入宫去看下我阿耶。可能昨晚被我气到,有些不好。裴郎君你忙了一夜,应也乏了,去休息吧,我阿耶那里,我代你转述,你不必特意再去复命。”
絮雨向显是听怔了的裴萧元行过敛衽一礼,随即垂目,自他面前经过,快步走了出去。
第62章
匆匆去往皇宫去的路上,絮雨的脑海里,也在反复地浮现着今早和宇文峙叙话的情景。
“姓裴的可没你想得简单。”这是先前偶遇时他曾说过的一句话。当时她未在意,然而此刻再去看,单就这一句话而言,宇文峙或许并没有说错。
大约因他一直想要寻仇的缘故,他对裴家的事了解得要比承平详细。据宇文峙的说法,当日陈思达和冯贞平背后的人,就是柳策业。如今他们个个以从龙之功身居高位,柳家和冯家也各自成为太子和康王的后台。
“说句大不敬的,也不知道圣人到底如何想的,当年为何不趁着景升太子谋乱的大好机会,将裴家一举给灭尽,斩除后患。裴冀倒也罢了,七老八十,想也没几年活头了,姓裴的可不一样了。就算如今无事,哪日圣人若是没了,无论太子还是康王二人当中哪个继位,以我看,姓裴的都休想有好日子过。”
“血亲之仇,不共戴天。此为无解之题。就算姓裴的认下了,柳策业和冯贞平能放得下心?换成是我,索性反了。与其引颈等着别人不知哪日先落下刀,不如自己先拔刀,别管成不成事,先杀个痛快要紧。”
“姓裴的不是蠢人,岂会连这也不知道。所以我劝你,离他远些,免得给你自己招惹祸患。”
宇文峙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是轻松的,甚至还带几分幸灾乐祸的愉悦。然而絮雨却暗自心惊肉跳。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她入了宫,小宫监告诉她,老阿爷正在等着她。
老阿爷是宫中人对赵中芳的敬称,絮雨闻言敛起心事,急忙随小宫监赶往紫云宫,才到宫阶前,便见赵中芳拖着他的残腿正在大门后的道殿里焦急地走来走去,不停张望外面,看到她身影出现,撇开一个要上来搀扶他的小宫监,忙忙地向着絮雨走来。
絮雨赶忙入殿。赵中芳命宫监退开,自己领她往后面走去,听到她问皇帝状况,愁容满面地低声道:“昨夜公主出宫后,陛下的病便又犯了,老奴叫了太医来,也吃了药,总算稍稍好了些,却一夜不睡,怎么劝都不听,就睁着眼等公主消息,方早上得知公主归来,才放下了心,谁知疼痛又发作了,别说吃食,药也吃不下,叫胡太医施针止痛,也不让,又想吃丹丸了。老奴好说歹说,暂时劝住。公主快去看看吧。”
絮雨听得担心不已,更是懊悔万分。
若不是昨夜她一时没忍住,闯入宫问出那些话,惹了后来的事,阿耶想也不至于又发病至此地步。
她慌忙疾步行至外殿,见五六名太医聚在一起,正低声商议着用药,忽见赵中芳领着这宫廷小画师走进,纷纷看来,面露不解之色。
絮雨也顾不得这些了,自众人身畔穿过,掀开水晶帘子,径直入了精舍。
此处便是皇帝寝殿。
外面天已大亮,精舍内依旧四面封闭,不见天光,只以烛火照明,充满苦药之味,里面也没有旁人,只皇帝一个。他穿着中衣,躺在最内的一张榻上,额前贴着只镇神的药包,闭着目,人一动不动,只发出几道轻微的□□之声。
在絮雨幼年的记忆里,她的阿耶如天神般威风凛凛,是一个强硬的汉子。她何曾见过他如此虚弱无力的模样,奔到榻前问他怎样。只见皇帝吃力地睁开眼,看清是她,立刻停下□□,但表情看去,却似比方才更加痛苦了。
絮雨一时心疼无比,慌忙问道:“阿耶你怎样?你哪里痛?是胸前吗?”
她知皇帝旧伤在胸,是箭矢所留。
“不止那里……全身都痛……”皇帝闭着眼,哼哼唧唧地道。
絮雨想到自己小时候摔倒,总是要拼命地哭,仿佛哭得越大声,疼痛就越能减轻些。急忙道:“阿耶你疼就哼出来,不要忍。”说完转头就要叫太医,却听皇帝有气没力地说:“阿耶不要看见他们了……看见就来气……能治好病,早就好了,还用等到现在,叫阿耶整天半死不活地熬着……”
絮雨被这话激得登时红了眼,劝:“方才赵伴当说阿耶又要吃丹丸。阿耶你要忍忍。丹丸真的不能再吃了。太医们的药再好,也要阿耶你配合才行,多些耐心。阿耶你一向这样,有病不看,硬是拖着,如今把身体弄坏,又怪起太医无用。阿耶你要是有个不好……”
她再也忍不住了,晶莹的泪夺眶而出,一顿,怕被看见,急忙低头擦泪。
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哭,然而眼泪却越擦越多,忽然此时,听到皇帝哎哎了两声:“阿耶好像好了些?没那么痛了……”
她抬眼,见皇帝已睁开眼在看着自己,瞧去,他面上的痛苦之色果然轻淡许多。
“真的好了些吗?”絮雨依旧不放心。
胡太医精通针灸,能用针法减轻些痛楚。若是疼痛减到可以忍受的程度,再有她在旁监督着,阿耶应当慢慢就能戒掉一发病就用丹丸止痛的习惯了。
“胡太医他就在外面,我叫他来!给阿耶再看看——”说完抹了下眼,转身匆匆朝外走去。
“不用不用!”
皇帝闻言面色微变,一下坐了起来,探身抬手拦着絮雨。
絮雨被皇帝拽住,停步转头看去。只见皇帝一把拿掉额上贴的药包,甩开了,自己人也跟着坐了起来,笑呵呵地道:“阿耶真的不痛了!全好了!不用叫胡太医!”
转眼,他就从奄奄一息的模样里恢复了过来。絮雨放心之余,未免诧异,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见皇帝忽然又皱起眉,自己抓住了榻沿,作势慢慢躺下,口里道:“好像还是有点晕……嫮儿你扶一下阿耶……”
此刻絮雨心里已经雪亮,气得不行,一把擦去自己面上还残带着的泪痕,恼道:“阿耶你这是作甚?你当自己才三岁吗?”
皇帝昨夜身体不适是真,折腾了一夜,才缓回来。早上得知女儿平安归来,松气之余,思忖她昨夜质问的事,又颇觉烦恼,怕她回来还是不依不饶,这才装病,想以此蒙混过关。
此刻见被识破,老脸一热,幸好此殿只有昏光,料女儿也看不清,强作镇定:“你一生气就跑得不见人,叫阿耶怎么放得下心?昨晚疼了一夜,哪里作假?不信你问你的好伴当去!”
絮雨看着面前的皇帝,衣裳发皱,头发胡子乱蓬蓬的,哪还有半点帝王的威仪?气恼之余,心里又觉他有几分可怜,想了想,终于还是忍气,决定不和他计较,绷着面道:“方才赵伴当说你药也没吃。”
皇帝觉察女儿口气缓了下来,忙道:“这就吃。端进来。”
絮雨走出去。赵中芳正等在精舍外,听到絮雨说皇帝已无大碍,要吃药了,松一口气,便叫太医们回去,又送来一直温着的药。
絮雨端入,皇帝喝了。赵中芳再叫宫监抬来一张食案,等宫监退下,笑容满面地道:“公主早膳应也没用吧?就陪陛下一道用些小食。”
案上食物不多,但精洁可口,两样粥品,一甜一咸,甜为杏仁粥,咸为鱼羊粥,还有两盘糕点,几种鲜蔬并果子。都是絮雨小时候在定王府里喜欢吃的东西。
皇帝自己起身,坐到食案前,却不动箸,只望着絮雨。
她迟疑了下,在一旁赵中芳期待的目光之中,终于,慢慢走了过去,陪坐下来。
赵中芳上来服侍。父女各不说话,吃了这一顿多年之后再次同案的早饭。饭毕漱口,撤案下去,絮雨走去,灭了烛火,将帷帐一一束起,再开窗通风。
赵中芳此时捧着梳镜走来,为皇帝净面梳头。
絮雨在旁静静看着。皇帝靠坐在榻上,眼目半垂。
毕竟年已半百,应是昨夜折腾了一夜的缘故,此刻他的面上显露出了淡淡倦意。看着,看着,她也不知怎的,走了上去,示意赵中芳将梳子递来。
赵中芳起初一怔,但很快会意,欢喜不已,急忙奉上犀梳。
絮雨轻轻登上坐榻,跪坐在皇帝身边,为他梳头。
从前她也常常为阿公梳头,阿公总是夸她手巧。此刻如为阿公梳头一样,她打散皇帝头发,慢慢梳通,再收拢绾结,只觉发量稀薄,几不胜簪。
这情境,叫她不由又回想起小时候,阿耶在书房做事,她常坐到阿耶腿上去,要他陪自己说话,他不理会,她就扯他胡须,他痛得不行,又无可奈何。
那个时候,记得她的阿耶须发浓密,又黑又亮。她何曾想过,有一天,他会变成面前这样一个须发稀落的苍老之人。
朝阳入室,凉爽晨风拂动近畔一面帐帘。精舍内寂静无声,只角落的一只金狻香炉口盖里缓缓地升腾起一缕轻烟。
皇帝微阖着眼皮,一动不动。
絮雨将梳头的动作放得更加轻缓,最后放梳,拿起玉簪,灵巧的手指捏着簪,轻轻插入发髻。
梳完头,皇帝还是没有动,仿佛坐着,就这样睡了过去。
虽已入夏,但毕竟是清早,絮雨怕皇帝受寒,正要下床去拿盖被,此时外面传来一阵轻悄的脚步声,并赵中芳的低低的传话声。
“陛下,太子殿下和太傅柳相、散骑常侍韦居仁前来求见。太子禁闭期满,拜谢陛下。”
絮雨一顿,垂目,匆匆就要起身,忽然手一重,冷不防被一只伸来的骨节突兀的大手给握住,阻止了她的离开。
她抬目,见皇帝慢慢睁眼,目内精光微烁,哪还有半分瞌睡的样子。
“叫他们候着。”
皇帝道了一句,随即转向絮雨,目光随之转为温和。
“不必离开。随阿耶出去,一起听听他们说甚。”皇帝说道。
絮雨默默扶着皇帝自坐榻上起身,取来外衣,服侍穿好,皇帝又恢复成平日叫人不敢直视的高高在上的威严的模样。她跟随出来,皇帝入座,她则隐身在了皇帝身后那一面水晶帘畔的屏风之后。
当朝太子李懋在其舅父柳策业、妻兄韦居仁的随同下入殿,一看到皇帝,便快步奔走过来,几乎是扑着,跪在了皇帝的脚下,用力叩首,待行礼完毕,抬起面,他热泪盈眶,哽咽着说,前番那些日子,他遵皇帝之命,闭门思过,每每想到皇帝阿耶对他的栽培,而自己辜负甚多,便痛彻心扉,悔不当初,日后定谨遵教诲,再不叫皇帝阿耶失望。
皇帝面色喜怒不辨,只点了点头。柳策业暗中观察,此时也接话,照例先是痛斥自己未尽到太傅职责,留意到皇帝又渐渐面露不耐,知他身体近年衰败,时常没有耐性听臣下在他面前长篇大论,众人每每觐见,都是捡着要紧的说。
“朕知道了。还有何事?”
果然,片刻后,遭皇帝打断。他便止言,叩首谢恩,接着再次开腔说起正事,道韦居仁有一女,家中长辈也不知哪里见过裴萧元一面,回来一直念叨他年少英才,定要韦居仁留意此事,结下子女婚姻。
“因老人家念念不忘,韦居仁无奈,不敢忤逆,寻到臣这里,问是否可行。裴家子是百里挑一的少年俊杰,臣自然无话可说,若能就此结下姻缘,也是一段佳话。但想到陛下器重此子,万一对他姻缘另有属意,韦居仁不敢擅自做主,故趁着今日机会一并求见陛下,想求陛下垂示。”
“倘若此事能得陛下做主,或是赐婚,则臣家更是三生有幸,感恩涕零!”此时韦居仁叩首,郑重说道。
殿内静了下来。
此事轮不到太子开口,他静听而已。韦居仁满面期盼。柳策业垂目不动,半晌,一直没有听到皇帝发话,终于有些不安起来,悄然抬目,看见皇帝那张一贯冷木的脸,终于浮出一丝笑意。
“韦家关中大姓,裴家河东名门,若能结成姻亲,朕有何不可?此事你们自己去办便是,何必特意问朕?若是事成,赐婚何难。”
皇帝的这个答复,态度模棱两可,叫柳策业略感失望,但无论如何,并不算是打脸。这叫他又松了口气。忙和韦居仁一起又说了些谢恩的话,看皇帝面露倦色,自己目的也差不多达成,便出言告退。
太子走在最后,待出,迟疑了下,又回身,朝着皇帝恭恭敬敬地下跪,磕了个头,哽咽道:“儿子此番经历,如获重生,多谢阿耶再给儿子这个机会。还有……”
他本想说“还有姨母本也想陪儿子一道来给陛下问安”,忽然想到小柳氏不知何故受皇帝厌憎,贵为皇后,十几年不曾见到皇帝的面了。虽然并无明文禁令,但宫中人人都知,这紫云宫是她不能踏入的禁地,知这话若是说出口,非但不能为自己在皇帝面前博取好感,反而要惹厌憎,立刻吞了回去。
“儿子一定记取教训,再不叫阿耶失望!”他说完,躬身垂首,这才退了出去。
殿内人都去了。皇帝转头,看着女儿自帘后慢慢转出。
他想着方才柳策业那一番话。
柳、韦是何目的,他自然一目了然,然而又牵涉裴家那个小子,皇帝的心里未免再次烦恼起来,怕女儿又想不通,正思虑着如何向她解释,却见她走到面前,轻声道:“阿耶,方才忘了说,今日起我不住永宁宅了。你替我暂时安排个地方,随便哪里都行。宫中也可。”
皇帝一呆,没有想到,她昨晚跑出去一趟,回来竟好像变了个人,一时也来不及细想个中缘由,暂先松了口气,忙道:“如此最好!阿耶早就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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