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盛窈窈给了陈谊一个大惊喜。
    “说起来,我和文灿缘分不浅。”阑瑶居,大家都听着谢识之和陈谊聊即将到来的宴会细节,快到尾处,盛窈窈说。
    谢识之眉头微蹙。
    “去年秋冬,我二儿识秋受我所托,为我师父祝寿献礼,在长平待了几个月。与文灿有过数面之缘,不知文灿可还记得?”
    谢识之脸色一变,握着纸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他几乎不管不顾地就要叫住盛窈窈,临了,却又被她一个眼神让那些话咽在喉头。一如十三岁那年,一如那么多年的无数个时刻。
    陈谊陷入沉思。
    盛窈窈继续笑着说:“那时怕被有心人追踪利用,识秋便换了个名字。”
    盛窈窈放在桌下的手指用力抠着掌心,竭力忽略谢识之的眼神,用她一贯温柔和暖的声音说,“叫言盛。言取自谢字,盛是我的姓氏。”
    谢识之闭上了眼。连呼吸都在颤抖。口腔中隐隐有血腥味,他无意识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言盛!!”李应铄和李文岐同时出声,对视一眼,“谢识秋??”
    这下所有人的眼神都聚集在谢识之和陈谊身上。
    陈谊只看着盛窈窈。
    “我说你们俩怎么如此默契,原来是叔嫂,一家人啊。”廖容楚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陈谊的不解和探究,她一点也不震惊或奇怪;谢识之如今异常的沉默和防备姿势更能解读成心虚,他故意用暧昧不清的话语说,“谢师兄没少受哥哥的嘱托,照顾嫂嫂吧。”
    陈谊的目光从盛窈窈脸上移下来。
    她知道她在干什么。盛窈窈怕她和谢识之成亲,化她小儿子的寿命和气运。她料定了谢识之不会和陈谊说自己就是言盛,所以要让陈谊刻意误解,主动拒绝谢识之。起码,谢识之和陈谊在暧昧传言中的叔嫂身份做实了,陈景要下手总归是有些顾及。
    还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哦。”陈谊笑了,转过头,看着李应铄,越笑越开心,“确实是故人。”
    “料想昔日是军中有事,还没来得及解开一些误会便匆忙别离,亦不曾留下可联系的信息。倒叫我好折腾。”陈谊乐不可支,几乎说不清话,“若不是盛前辈,这桩案都不知得放多久。”
    “识秋性子闷,也不曾对外人提起过。若不是我追着问,我与识之昨日也不能知晓此事了。”盛窈窈是在回应廖容楚。
    “是我的问题。”陈谊的面色凝重,她说,“年少气盛,说话、做事都欠考虑。他心中带气是正常的。有机会,自然要说清楚。”
    说完,陈谊又笑起来了。她趴在桌上,脸埋在臂弯里。这笑声,怎么都不像是乍听到身死的爱人还存世的人该有的。倒像是终于考上进士的七十岁书生会有的。
    “等我回来再走吧,廖师弟。”拉着李应铄走之前,陈谊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不忘叮嘱一声廖容楚。
    谢识之坐在房间的软榻上,一坐就是一夜,他垂眸,似乎在想些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的坏掉了,运作不了了。
    “儿子。”盛窈窈思虑再三,推门而入。
    谢识之看了她一眼,躺在软榻上,用薄被盖住自己的头。
    “你听我说。”
    “陈文灿绝非良人,她是一个有大问题的孩子。”
    “那你呢?”谢识之把被子拉开,看着她,“你不是一个有大问题的母亲?”
    “我…”
    “我出生一满月你就走了。到现在快二十年了,这是你我相见的第一面。”谢识之打断她的话,眉头微皱,几乎要冷笑,“哥哥在你和父亲的膝下长大,从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他有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陈文灿不会选你的,你心知肚明。她能成为一个好家主,但绝对做不了一个好伴侣。你是梁王三公子,她选择你,就代表要放弃李家的一切。”盛窈窈说,“你是言盛时,她就能为了少主之位放弃你。何况是现在。”
    “她是一个有大问题的孩子,性格孤傲、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她扶持弱者不是因为侠肝义胆,不是同情,而是发自肺腑地觉得他们是废物是蝼蚁,而她作为一个能者,必须去‘拯救’他们。她从来没有把比她弱的人当人看。”
    “喜欢看人哭、看人憔悴破碎岌岌可危。她的根底没有对人性的关怀和怜悯,没有创造美的能力,和维护美的自觉。若不是礼乐教化,她迟早会凌虐人以取乐。”盛窈窈说,“识之,你会被她折磨死的。”
    “一个与陈谊相处不到三日,与我相处不到七天的人,告诉我她是个什么人。您不觉得您的行为不合适吗?”谢识之抬眸,冷淡和平静下,是她看不懂的坚决和自信,他唇角含着笑,“您认为您的儿子是弱者,您不觉得这更加不合适吗?”
    盛窈窈看着这张和谢识秋相似,气质却全然不同的脸,不自觉眉头一皱。
    谢识之的情绪和内核比她想的要稳定很多,他不是雨打浮萍,他在以柔克刚。
    无所谓了。不管是处于真的对谢识之的怜惜,还是单纯对家主地位的执着,盛窈窈都要多谢陈谊的‘高抬贵手’。陈谊是李宣寐的孩子,她若无心,陈景也奈何不了。至于谢识之…难受一会就会没事的,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谁还没点意难平。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三日后,元宵节。在盛窈窈的书信到的前后脚时间。谢识秋见到了他弟弟思之如狂之人。
    “谢小将军。”
    陈谊拱手行礼,一路风尘仆仆,面上带着疲惫,眼眸却发亮。
    除了大差不离的定期问候,谢识之几乎不主动联系。谢识秋与这个弟弟实在不熟,更不知道如何和陈谊相处。
    不料,陈谊半句不提旧情,直从身边的男子手中取出一些文书与契约,递给他。
    “兹事体大。我恐需要与父兄商量。”
    陈谊与谢识秋见过。在三年前。不过是以李文岐的名义。南越中间如此大规模的交易不可能不需要打点边境,陈谊是来给谢家送钱的。和漆家的琴身生意只是个开始,陈谊真正看中的是越国整个贵木生意甚至全部,这样的贵重东西,自然需要有人保驾护航。
    “三年了,还没想好?”陈谊将斗篷脱掉,拍拍进入头发、领口的沙土,眼眸含笑。
    “实不相瞒。”谢识秋拱手,惭愧地说道,“我未曾想过数额和规模会这么大,更没想到越国皇室会参与。”
    谢氏一向怕皇帝忌惮。这么大笔钱进帐,实在叫人不得不谨慎。
    陈谊不担心。皇帝一直把谢氏当根刺,军饷抠搜,有意为难。若不是盛窈窈受宠半辈子,家底丰厚,谢家军哗变是早晚的事。有了钱,修桥铺路,好吃好喝,边境也会稳定很多。而且,李陈谊名字里有陈。
    谢识秋邀请陈谊明日到府中用晚膳,细谈。她说好。
    “李少主…”谢识秋只看到契约上的(代)少主印章和签名,不清楚言盛一档子事情对于李家的意义,也不知道怎么谈及这些。
    谢识之不能无诏出温都。谢识秋只能咬死自己是言盛。他需要表态。
    “谢公子,前尘往事已随风飘摇。正如你我之前说的,你我这个年纪,想的自应是如何多为百姓、国家做些事情。”陈谊笑吟吟,“喜欢,说到底是喜欢人,还是希望让人特别的资源呢。我倾慕尊崇谢公子之大志远见,心疼谢公子所历之艰难险阻,更应爱屋及乌至谢府、边境、南国。不是吗?”
    谢识秋看见陈谊身边一高挑中年女子挑了挑眉,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此桩对谢氏和李家都是好事,我自无法无愧说谢公子在我心中与其他人别无二致,更无法说这一分成是对李家而言最优惠的方案。只是与其说敬小将军之英勇,不如更敬全体将士之无畏;与其说是怜小将军之艰辛,不如更怜边境百姓之不易。”
    李阳阳面上有笑意。
    “少主高义。”谢识秋只觉热血沸腾,眼中有湿意,他端正一拜,“能得少主抬爱,是言盛三生有幸。”
    回紫烟客栈后。
    “阳姨。”陈谊应门后讶异。
    “别装了,等很久了吧。”李阳阳径直进屋,“方才那段话,半段说给我听,半段说给谢识秋听。这对李家来说确实不是最优惠的方案,却没少多少。谢识秋只听你这么说,必然不同你还价。盛窈窈在温都,管账的就是他。其余两位不懂细节。你可是赚大发了。”
    “是李家赚大发了。”陈谊笑着纠正。
    “你既然承认对他有分别心。不怕依旧过不了?”
    “我终究是人。”陈谊面上的笑容化掉了,她正色,“做不到断情绝爱,却也不能蒙蔽自己和李家。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无所谓,知道什么最要紧才重要。”
    “论迹不论心。确实到了做少主的标准了。”李阳阳从袖口中取出少主印章,递给她,“恭喜。”
    李家少主三年任期里只能开启一次审查,她是在临长案之后被选为少主的,也就是说接下来两年,她都不会再因这个困扰。檀木生意回报丰厚,只要不出意外,陈谊能在比她想的还年轻的时候坐上家主。
    “你过的只是谢识秋。”李阳阳淡淡地说,“不要太自得了。”
    只是谢识秋,不是言盛。
    李阳阳任凭陈谊推波助澜,自动将谢识秋等同于言盛,连着谢识秋将言盛一块消掉。但她知道,问题不在谢识秋,她也该猜到是在于谢识之。陈谊与谢识秋说话时谢公子和谢小将军的称呼转化,太明显了,就像她根本没想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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