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死后,胡亥命赵高为丞相,封安武侯,赵高手中实权到这时候抵达巔峰。
其后胡亥偶一上朝,便见全场静默无言,只有几个例行的匯报,内容总是各地均安,然后一次次朝会,就在一声声心口不一的「吾皇万万岁──」呼声中结束。
如此,胡亥已即位三年。
秦二世三年开春,胡亥想着万象更新,想藉此改变朝中气氛,于是昨夜听闻李斯家中春宴醉酒,便故意早早上了大殿,大殿之上,群臣交头接耳,一看到皇帝圣驾马上排好队伍,口呼万岁。
胡亥朗声「免礼。」要群臣一人提出一件关于民生的大事,想不到甫宣告完毕,便看见殿门口有人施施而来,竟是赵高。
赵高身后有一奴僕捧着一只大箱子,跟随赵高身后,不敢抬头。
待赵高来到皇座之前,拱手拜道:「臣前日春猎射得一骏马,特此献给皇上。」
胡亥不疑有他,喜道:「好,让朕看看。」
赵高得令,命身后家僕打开大箱,不料箱子一打开,卒然引发文武百官声声惊呼──大箱子里的装着的哪里是马?分明是一只鹿头!
鹿头上的鹿角清晰可见,鹿眼圆睁,棕皮白点,与马根本毫无相似。
胡亥先是一愣,以为赵高或许带错箱子,便尷尬道:「爱卿难道是拿错了?」
没想到赵高作揖再拜,带笑道:「臣所献者,的确是马。」
此语一出,百官更是嘈杂,胡亥当场哑然,内心震骇丛生,又见赵高转身向眾位官员问道:「到底是马是鹿,不妨让诸位同僚来说个准吧。」
于是有人言箱内为马,少数人则说箱内是鹿,可更有为数不少者选择缄默,闭口不语。
这次早朝便在诡譎的氛围中结束。
不久,胡亥便发觉上奏辞官者甚眾,细查知下,多数已意外猝死,其馀生还者却早在御令下达前离开咸阳都城。
而这些人赫然正是当日在朝上直言鹿者,全无遗漏。
经此事后,胡亥已然体认赵高受傲因毒咒所陷,病入膏肓,他不得不採取最后的手段,于是立即连夜召见赵高。
琼台玉阁内,胡亥轻轻吻着赵高。
他的亲吻是那样温柔,那样纯粹,不带一丝肉慾与挑逗。
赵高静静感觉两人唇上的碰触,心情似乎变得如同将要入睡那样舒适而透明。
此刻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点点萤光,几声虫鸣,胡亥将人揽住,倚在亭阁边上的雕花凭栏,脸颊枕在赵高肩窝,与之甚是亲暱。
赵高面色一赧,怯声道:「这里还在宫中,若被人瞧见……」
胡亥默然锁紧赵高后腰,让彼此身躯更加贴近,柔声道:「若有人瞧见,我必告诉他,赵高是我这生最爱也最想守护的人,谁也不能阻挡我。」
赵高只觉胸口倏忽暖意满溢,那甜言蜜语彷彿经过相偎的体温振动他全身。
静謐间,胡亥伸手指向东方夜空,低语:「你可看见那颗星子?」
赵高顺着胡亥手指方向望去,发觉东方星辰有七颗较为明亮的星星聚集,其中一颗位居中心,旁边还有几颗微弱星光映着它。
他半晌看呆,只听见胡亥呢喃着,「中心那颗星宿就是心宿星,是东方七星的心脏。」顿了顿,又道:「而你赵高,却是我嬴胡亥此生的心脏。」
「皇上……」
「先听我说。」胡亥轻轻捂住赵高的嘴唇,凝视赵高,面带柔情笑靨,「我将暂时搬往望夷宫居住十日,十日之内,请你莫要来寻我,也莫要派人来寻。」
胡亥捂唇的手指一放下,赵高即问:「为何?」
可胡亥只是笑答道:「你可信我?」
「微臣──」
「我信你。」胡亥微笑,口吻斩钉截铁,「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相信你只是为了我好,就算你得罪天下人,也只是为了成全我的皇威,对吗?」
闻言,赵高心尖一凛,彷彿心上有一部份正在剧烈抽痛。
胡亥轻柔将赵高带入怀里,拍拍他的背,抚抚他的头发,万般疼惜。
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可以表明胡亥对赵高的感情到底固执到哪种地步,赵高只觉全身被包覆在无比的安心之中,入眠之前,彷彿察觉有一滴热泪从他的后颈滑下背脊……
望夷宫在咸阳宫的西北侧,是先皇嬴政为了观望北方少数民族入侵而建,取名带有以望北夷之意。
赵高翌日清晨,便见桌上有一字条留言:「十日后,与君相见。」正是胡亥笔跡。
他就这样执起字条,傻愣愣盯着七字早就乾涸的墨跡,许久许久,直到内侍来报,早朝已过半个时辰,殿上大臣似乎不免议论皇帝为何还未现身。
赵高起身梳洗,将字条仔细收藏于胸前暗囊,才身着胡亥命人替他新製的丞相官服,抬头挺胸站到大殿之上。
眾臣见赵高一人站在皇椅之前,支持者面现喜色,中立者却不仅开始担忧自己下场,只听赵高沉声道:「皇上命本相暂代朝政,诸位有本上奏,无事退朝。」
暂代朝政四字对年轻的皇帝而言实在很是诡异,一连数日,群臣见皆是赵高站在皇椅之前发言,不少有心拥立新主的旧派臣子便暗中商议,打算逼近后宫,查清胡亥现状。
这日早朝完结,赵高便让三名大臣围着邀约出宫宴饮,赵高婉拒,不料竟有人死缠烂打,硬是将他拖在大殿上足足有半个时辰。
等赵高发觉苗头不对,立刻拔腿往后宫奔去,便见另一群大臣聚集在胡亥寝宫前,正欲与守门的侍卫推挤,打算强行进入寝宫。
赵高自然马上阻挡,假意胡亥正在寝宫当中,调集宫中护卫军,将在场大臣一个个「送」回府邸,才了结一场虚惊。
只是这几天赵高心事重重,致使他彻夜难眠,好几次想衝到望夷宫中去看胡亥在里头做甚,可一忆起道别前胡亥对他的信任,他就不再有这个念头。
无奈朝上其馀大臣却不让赵高得以安歇。
就在胡亥闭关望夷宫第五天,朝上便有传言赵高以酒色迷惑皇帝,让皇帝整日沉溺在酒池肉林中不可自拔,导致荒废国事,翌日,更传言赵高欲自立为帝,胁迫胡亥退位不成,便让早就买通的禁军侍卫将胡亥软禁在宫中虐待。
赵高对这些无的放矢的言论一笑置之,终于在一天一夜后不耐压力爆发,代皇上下旨诛杀所有造谣生事者以立朝纲,然而这旨意一出,更引发轩然大波。
这天已是第八天,赵高独自面对眾臣的排挤,纵然有不少被收买的官员帮他说话,可赵高对面那些虚情假意的笑脸却一点儿也不安慰,反而感觉到更严重的空虚,入夜以后,他忧思难寐,独身走到望夷宫外,遥遥远远凝视宫中细微的灯火。
那口口声声爱他宠他的皇帝此刻正在远端灯火之下,他知道他只要推开门,就能如愿看见对方熟悉的面孔,可是赵高的步伐在距离望夷宫门外十几丈的距离前就已经驻足不前。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夜露在他的发梢凝结成水珠而滴落,赵高才感觉寂寞的滋味实在太过可怕,怕的他浑身发颤。
就在此际,赵高听见身后一声声规律的脚步声朝自己接近,唯恐是那些追问胡亥下落的大臣,正想逃,便闻一声沙哑衰老的嗓音道:「子尧,是老夫。」
赵高猛一回头,濮阳先生正朝他露出善意的微笑,赵高只是僵在当场,默默看着濮阳先生走近他,拍拍他的肩膀,语带怜惜道:「孩子,这几天你受苦了。」
「先生……」赵高鼻子一酸,凝咽道:「您怎会在此?」
只见濮阳先生叹息着道:「老夫只是不愿见你身陷囹圄而不自知。」
「……先生何出此言?」
「老夫夜观星象,见帝星闪烁不定,正是有小人蒙蔽之兆,一到咸阳,偶然耳闻皇上已多日不曾早朝,更无端印证了老夫的推想。」
赵高急道:「什么推想?」
濮阳先生却不回答,只是张目往望夷宫看去,「皇帝是否就在那处?」
赵高不语。听濮阳又道:「你可知皇帝在里头做些什么?」
这次不待赵高反应,他已经面色一改,皱眉道:「皇帝在里面施术作法,意图谋夺你的性命!」
赵高一听只是乾笑,口中连连否决,「不可能……」
「难道你忘了你当初接近胡亥的初衷?」濮阳提醒,「你与姬丹都是为了復仇才踏上这片不属于自己的土地,姬丹已然身死,剩下你孤军奋战,如今胡亥大权在握,为了坐稳帝位,当然要除去对他最有威胁的对象。」
最有威胁的对象?
赵高失笑道:「就算当初我是有目的接近他,可是后来我──」
忽然惊觉不能再说,他连忙抿起嘴,但濮阳似已听出弦外之音,只是依旧轻轻拍着赵高肩膀,摇头叹息,「傻孩子,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你替他夺得大权,又耗费心思剷除异己,现在他已不需要你了。」
赵高骤然动手拍开濮阳的手,激动扬声道:「不!我不相信!」
「如果不是为了害你,为何连前因后果都不说予你知晓便自己躲到望夷宫中?」
「不是的……」
「帝星闪烁不定,正是因为身边有逆臣相随的关係,而你,正是他身边潜伏的危险!」
「住、住口……」
「他早看准你的弱点而利用你,你到现在还不清醒吗?趁着十日之期未到,赶快派人破坏他在望夷宫中的作法,这样你才可以继续活下去──」
赵高就在濮阳阵阵相逼的言语中猛一昏厥,他一倒地,濮阳脸上随即露出奸邪的笑意,一个晃眼,濮阳身上的灰衣黑鞋崩裂,露出其下绿色的皮肤,在月色下发散着森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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