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分,项司雨到客栈大堂吃饭,只要了清水,一碗米饭和一碟菠菜豆腐。刚刚吃了几口,迎宾客栈小二又端上来一盘红烧鱼。项司雨说:“我没点这个。”
小二笑着指向项司雨身后:“是那位客官请的。”
项司雨一转头,只见云靖向她走来。项司雨喜出望外,赶忙招呼:“云仙长,你怎么也在长安?洛阳的事处理完了?一定很顺利吧?”
云靖坐下,微笑着点头:“是,十分顺利。只是姑娘离开洛阳前,为何不来拜别?”
项司雨吐了吐舌头:“出了点意外,只能赶紧走,怕待久了又有变故。所以没有告别。你怎么在长安?”
云靖说:“西都白氏叁夫人寿宴在即,我随同门前来贺寿,不想在此也能遇见项姑娘。项姑娘一路,可曾遇到什么危险?”
项司雨摇头:“没有危险,这一路还蛮平静的,我还新想了几个故事,你帮我听听看。我觉得还不错,但就怕听众不太喜欢这一类故事。”
云靖说:“实不相瞒,正是为请姑娘多说几段书,才来找姑娘拼桌。姑娘今日有雅兴,那云靖便有耳福了。”
项司雨从布袋里拿出了一打手稿,又遮着不给云靖看。她整衣襟,正颜色,清嗓子,开始说书:“所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今天要说的这桩故事,乃是一桩冤案……”
项司雨将《大宋提刑官》中的曹墨案改成了评书,修改了部分情节。
客栈在这个时间点嘈杂人多。一开始,除了云靖,不过邻近的客人闲听了一耳朵,觉得不过尔尔。至听说王四死了,县官吴知县强将此事构陷成王四妻子玉娘与书生曹墨通奸杀人时,才都觉得有些意思,纷纷把椅子往项司雨这边挪了挪。听到曹母为求儿子自公堂刑杖下解脱,割破手腕,制造了血衣,构陷自己的儿子时,诸人已经围着项司雨和云靖的桌子坐成一圈。有的纷纷叹息,有的纷纷痛骂,云靖也露出恻隐之色,大家迫不及待问:“后来呢,难道曹书生就这样冤死了?”
项司雨喝着不知道谁请的茶,笑了笑,继续说:
提点刑狱司宋慈刚下到这个小县城查狱,查到了曹墨一案。叁天之内,如宋慈查不到真凶,曹墨便没命了。宋慈开始调查案件,其间吴知县陪同,意图混淆视听。当大家听到曹母在家里为自己和儿子备了两口棺材时,眼睛都湿润了,心软些的,已经抹眼泪了。在宋慈有理有据的推理、开棺验尸、揭开案件的真相后,痛骂吴知县贪功害命、以鲜血铺就升迁之路,项司雨每说一句宋慈骂吴知县的话,听众都要喝彩鼓掌。最后结局以吴知县遭贬谪为结束,曹墨虽活命,可右臂废了,续不成妙笔丹青了。
结束时,来往客人已经把项司雨周遭围得水泄不通了。听众们纷纷说:“说书姑娘,这个书不好,那狗官怎么没死呢?”
项司雨推说:“因为吴知县在以后的故事里还要和宋慈过招呢。”
听众们想留项司雨接着说,项司雨摆手:“今日累了,改日再说。”
说完,云靖抓住项司雨的袖子,化光将她带离了客栈。
到了客栈外,天已黑了,长安的夜市正好开了。云靖带着项司雨到了夜市一角的茶摊。项司雨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问云靖:“这书怎么样?”
云靖问:“天理昭彰,善恶有报,很好。那后来的故事呢?”
项司雨摇摇头:“我还没想好,我得好好构思一下。”
云靖说:“那好,云靖便静待姑娘的下一节书。不知姑娘现下住哪儿?”
项司雨说:“我现在在迎宾客栈落脚,明天就得走了。”
云靖问:“去哪儿?”
项司雨说:“嗯……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去昆仑山,希望不会太晚。”
云靖说:“那不急着走,再在长安多待两日,等准备齐全了,我把你送到昆仑山脚。”
项司雨一怔:“为何不能直接送到万仙盟?”
云靖说:“姑娘有所不知。从昆仑山的登仙道往上,一路有重重考验。虽不致命,但也够让人难受了。还是做好万全准备再去,免得无功而返。”
项司雨听言,捏着衣角,有些踌躇起来。她不安地问:“云仙长,你真觉得我应该去求仙问道吗?我不会不适合吗?”
云靖笑着宽慰:“我辈虽是仙家,并非天生比凡人高出一等。只要你愿意,能坚持到最后,就是合适,半途而废才是最大的不合适。姑娘没有修为,身无武学,独自一人,却能云游四海,不仅保得自己周全,还能勉力谋生。这非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云靖自问,若与姑娘易地而处,恐怕难以像姑娘这般潇洒意气。是以,登仙道的考验对姑娘来说不过尔尔。姑娘要对自己有些信心。”
“我倒不是怕考验……”项司雨撇撇嘴。
云靖一顿,说:“项姑娘还是在意苍容师叔逼杀天证夫妇一事?”
“你知道她?”
“九嶷山六修士,在仙界很有名。”云靖叹息说,“此事一言难尽,可姑娘不用多虑。仙界并非人人都与苍容师叔一般立场。我想,姑娘既在此次逼杀中大难不死,以后若无特殊缘故,也不会再遇到这样大的危险。”
那可不一定……项司雨如是想到。
项司雨和云靖道别后,就回到了迎宾客栈的房间里。她的心还是纷乱如麻,想找天证商议,却没法与他交谈。天证知主人心事,只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项司雨腹诽:讲道理,就是因为有天证在身边,所以才会怕呀。
要真有一天,被人发觉天证在她手上……项司雨已不敢继续想。
天证说:“你不想修仙了?”
项司雨摇了摇头。
天证说:“既然想,为何犹豫?”
项司雨坐在床上,抱着双膝,把脸埋在两条臂弯中,捂着声音,吱吱呜呜说:“芷汀姐姐是被修仙者给……你不在意吗?”
天证说:“修仙者,也不是人人都会挟持妇孺。云靖人品就很好,苍容那般仙家只是少数。”
“嗯……我……我要是没那个资质修仙呢……”
“……”天证说,“你的资质不算很好,但也称得上出类拔萃,修仙之道,是最适合你的。对自己有些信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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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长安,白府
西都白氏,世代镇守长安,人界叁大世家之首。这样显赫的门第,寻常人一听,都以为他们家应比皇宫还气派百倍。实际不然。西都白氏的府邸不过是一间坐在小山丘上的九进四合院,放在洛都,只是个叁等富商的院落大小。宅邸中种了很多又高又大的白杨树,几乎遮蔽了整座建筑。无论走在宅邸中的哪一处,都是古朴清幽的。白杨树高大,枝叶茂密,夏能遮阳,雨能做伞。唯一不美的,便是枝叶常常遮蔽了头上一弧清冷月光,一到晚上,古朴清幽的宅院就变得鬼影憧憧,森然可怖。
在这间可怖的大宅里,一个可爱的少女提着灯,欢快的奔跑在青石板路上。从白府正堂前的问道坪,走到了正西边的一间院落里。西边院落的正屋是两层高的小楼,名唤风雨楼。风雨楼所在的院落也叫风雨小院。这一楼一院并没有正式的名字,是人界的说书先生为讨听众的喜,特意给取的。这个名字渐渐流传广了,大家都称白府正西边的小院叫风雨小院,楼也叫风雨楼。不仅是风雨楼,白府里的每一幢建筑都没有正式的名字,却得了外界许多奇奇怪怪的别号。从这间白氏府邸建成迄今也有七百来年了,这一家人好像格外没有诗文雅趣。要知道,白府以外的世家门派可是大不一样,有的连一块石头都给取了名字呢。
这风雨小院里住着一家叁口,分别是白府的四爷白夜煜,白夜煜与先夫人所生的儿子白鹗,以及白夜煜的续弦柳素言。白夜煜和续弦夫人住在风雨楼里,白鹗则住在东厢偏院。
少女提着灯直往院子里跑,又跑到东厢房去。其时白鹗正在看书,少女还没到,就大喊起来:“鹗弟!鹗弟!”
白鹗视线不离书,头却抬了起来,偏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少女跑着到房前,也一点不客气,一脚就把东厢房的门踹开了。
“大姐,怎么了?”白鹗翻了一页书。
这名少女叫白络绎,是白府的大姑娘。
白络绎冲到白鹗跟前,一把拿起他面前的书,给倒扣上了。白络绎说:“别看了,今天我在客栈里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东西。”
再一次被姐姐打扰,他已经习惯了,只得无奈地叹口气:“什么东西?”
“就是这个!”
白络绎拿出一打手稿来,白鹗接过粗粗看了看,问:“这是说书稿?”
“是啊!”白络绎笑道。
白鹗赶紧阖上:“我不能看,要是被发现了,咱们两都要挨打。”
白络绎不高兴了:“你个男人,怎么比我还娇贵?不过挨几十棍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是被打习惯了,我可不习惯啊!”
“看不看?我告诉你,不看后悔啊。”白络绎说。
“不过就是些才子佳人爱情,或是杜撰的神魔故事而已,还没咱们家的发家史有趣呢。”
白络绎拿胳膊肘顶白鹗:“瞄一眼,你就瞄一眼。”
“好好好,我瞄一眼。”
白鹗拿起白络绎的说书稿,哗啦啦快速的一页一页翻过。说书稿上写的是项司雨白天在迎宾客栈讲的《曹墨案》,初看还觉得烂俗,越看越觉得还有点意思,等看到结局,白鹗有点想去听听这个说书先生到底是怎么说书的。因这手稿实际上是白络绎凭记忆写下的简化版,所以遗漏了很多细节。
白鹗问:“姐姐,这个说书先生在哪儿?”
白络绎得意地环胸笑了:“你不是不想知道吗?”
白鹗好声和气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姐你这回的书这么好。是我错了,不该怀疑你的品味,告诉我吧。”
白络绎搬了张凳子坐下,道:“那个说书姑娘我打听了,就住在迎宾客栈黄字房。大家都是头一次见,没人知道她的来历,穿得也很破旧。大约又是哪家姑娘流落长安,怕遇危险,勒着裤腰带住进来的。只是,她似乎和蓬莱山的云靖小子特别熟。”
“姑娘?应该不是姑娘。”白鹗说,“若说这是姑娘写的,我一万个不信。”
白络绎说:“不信自己去瞧。我明天就去瞧。要不要一起看看,看看是不是姑娘?恩?”
白鹗为难了:“可我还在禁足……”
白络绎凑近白鹗,小声道:“……翻墙。”
白鹗也悄声道:“不好吧?爹要知道了肯定打死我。”
“四叔不会下狠手的,你放心吧。”
白鹗想了想,说:“姐,不然这样。你明天先去拜访那个说书姑娘,等你跟她混熟了,再介绍我认识啊。我一个大男人,随便去拜访一个女孩子,会败坏人家名声的。”
白络绎点了点头:“有理,那明天就我去了。要是人不错再介绍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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