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认识小爱之前,我总认为,自己的生命有如一片荒芜的沙漠,只有一望无际的灰白砂砾。
日复一日的上学、下学,机械性地往复于学校与家之间,这条不远不近的路段。
昏昏沉沉的课堂,平凡无奇的同学,喋喋不休的母亲,中规中矩的父亲。没有什么值得快乐的,也没有什么值得失落的。
只有灰和白,仅此而已。
直到遇到小爱。
第一次见到小爱,是高中二年级那年的事情。而且,是放学回到家,发现班上新来的美女转校生,居然出现在自家客厅——这种烂俗的桥段。
她面色冷峻地坐在单人沙发上,双膝并拢,两手搭在膝盖上,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气息。而母亲,几乎是以相同的表情坐在她的对面,却似乎有意把视线别到另一边。唯有父亲像个和事老似的坐在他们中间,和颜悦色——他总是这种样子。很多人说,作为议员,他缺乏应有的威严,但实际上,他之所以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也是出于这份人畜无害的亲和力吧。
「啊,阿飒,你回来了。」他笑眯眯地说,「介绍一下,坐在那边的是你的妹妹——小爱,你们要好好相处哦。」
妹妹的下颌稍稍回收,或许是在想我问好。
「对了。」父亲又说,「你们应该在学校见过面了。是我托学校把她安排到你的班级,她才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你多照顾她一些。」
就这样,我不再是独生子,而多了一个名叫小爱的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仅比我晚出生两个月,所以可以在同一班级上课。
小爱的性格孤僻得出奇,一天在家里说得话超不过十句,而且能用一个字解决,就绝不说第二个。在学校时,我也几乎没见她和任何同学来往,作为哥哥的我也很难搭上话,虽然父亲要求我对她多加照顾,可老实讲,就算想要照顾,也无从下手。
不过说起来,她会有这样的性格,也并非不可理解——自打出生起,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此后,与母亲二人相依为命,过着艰辛的生活,直到十六岁时,母亲因病去世,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一个从未谋面的「爸爸」,而那个「爸爸」身在异乡,还另有妻子儿子。
这样来看,小爱简直就是不幸的集合体,性格想不孤僻,只怕都不大容易。
一天中,唯一能使小爱展现出些许愉悦的,就是每晚弹钢琴的时间。母亲对此大为反感,幸而,父亲站在小爱一边,他总用「小爱是在为钢琴大赛做准备,我们家如果能出一位钢琴大师,也很了不起呢」——来劝说母亲。母亲拗不过,每当小爱坐在钢琴前,就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跑到卧室去了。
我喜欢听妹妹的演奏。
虽然不懂钢琴,但我听得出,妹妹的演奏绝不只是练习而已。我想,她是将那些日常被压抑、掩藏起来的情感,全部注入了音乐之中,只有在音乐的世界中,小爱才是完整而统一的。不仅如此,当她的手指在键盘上舞动,漆黑长发随身体而招展的时候,她的美才能够得以体现——并非冷若冰霜,也非小鸟依人,而是一种鲜明地洋溢着爱与力量的奔放之美。
我忽然意识到,与外表的冷淡不同,小爱身体内部所蕴藏的美,是五彩繽纷的——比我过往度过的任何时光,都要绚烂美好。在她心中,一定有一片现实中遥不可及的广阔天空。
不知不觉间,我渐渐被妹妹的这份美所深深吸引。我多么希望她多彩的一面,能够在更多时刻,更加直白地展现出来。
但大多数时候,我只能坐在教室的后排,看着她那被长发遮盖的瘦小背影,尝试着猜测她的心事,然后等待放学后,和她各怀心事,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事情发生转变,源于一只叫做「肖邦」的小狗。
肖邦是我和小爱在放学路上,从路边的纸楞箱中发现的一只被遗弃的小狗,白色,品种不明。是小爱首先发现它的。
当小爱打开纸箱,看到小狗吐着舌头,不住摇尾巴的同时,整个人都像被融化了一般,脸上浮现出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景象。
我几乎要为之陶醉了。
小爱将小狗抱在了怀中。她看着我,眼神中既包含询问,又带有请求的意味。
可是,在家中饲养宠物,是绝对不可能事情。
暂且不说父亲,母亲那一关就根本过不了。对此,我是有前车之鉴的。几年前,有个同学回老家探亲,把饲养的小猫交给我寄养几天。我刚把小家伙带回家,母亲就像看见鬼似地躲到了十米开外,并勒令我把小猫送了回去。
在家中饲养小狗是不可能,但并不意味没有其他的点子。
我知道一件库房,是爷爷在世时,存放五金商品用的。
我的家族,一连几代人都在镇上经营五金器具的生意,直到上一代,由于作为独子的父亲选择了从政之路,家里的五金店便无人继承,最终,在爷爷去世后卖给了别人,成了糕点房。那间库房却保留了下来,但上着锁,不再有人出入。
父亲并不知道,我偷偷保留了一把钥匙——那是爷爷去世前几个月交给我,当时尚且年幼的我并不理解爷爷这样做的意图合在,现在想想,他大概是将挽救五金店的最后希望,寄托在了小孙子身上。
先不提这些。那间库房应当还空着。库房的面积,就算养十只小狗也绰绰有余。
我把想法告诉了妹妹,她当然没有反对,而是重重地点同意。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对我露出如此信任的目光,当时就有一种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的衝动。当然,这绝不是想想而已。我让小爱和小狗在原地等我,随后一路飞奔回家,从卧室抽屉的最底层找出了那把库房的钥匙。我把钥匙藏在口袋里,随便编了个借口瞒过母亲,便兴奋无比地跑去和小爱会合。
我们带着小狗去了库房。铁皮盖成的库房,有如沉默多年的旧轮船一般,四处锈跡斑斑。库房大门的锁眼也锈住了,我费了不少力气才将门打开。里面的货架和货品早已不存在,看起来比记忆中略显狭小的空间中,只有一张旧桌子,几把椅子,以及漫屋飘飞的灰尘和充斥着浓厚怀旧气息的昏黄夕阳。
我和小爱安置好小狗,去宠物商店买了犬用的食盆和和幼犬狗粮,回到库房,餵了小狗食物和水,便回家去了。路上,我问妹妹给小狗起什么名字,她低头不语,大约隔了一分钟,才用清淡的嗓音说了一句——「肖邦」。
我点了头,并没有追问为何会与波兰的钢琴家同名。
从那天起,每天放学后,我和小爱都会跑去库房看望肖邦——这么说总有种穿越到十九世纪的感觉,不过我并不介意,反而觉得很有趣。我们又利用周末的一整天,打扫了库房,给肖邦洗了澡,为它准备了睡觉用的垫子,还买了供他消遣的玩具。
每次前去的时候,我和小爱还会各各自带去一些装饰品、食品,或是其他居家用生活的小玩意儿。我还特意从二手电器行买了唱碟几,带到库房里去。我知道小爱喜欢音乐,她总是带着当时十分流行的walkman随身听,耳朵中塞着耳机听音歌曲。
小爱很开心,她取来了很多cd唱片,并告诉我,她最喜欢的流行乐团,是一个叫做「sweetgirls」的小眾组合。
就这样,久而久者,废弃的仓库已不再是安置小狗肖邦的场所,而成了我和妹妹共同的秘密基地。我们欺骗父母,说是参加了学校的社团活动,实则,是跑到库房去消磨时光。小爱本就是个喜欢独处的安静女孩,能躲开继母的苛刻视线,她自然大为中意。而我,只要能拥有和妹妹共处的时光,就已十分心满意足了。
于是,我们在一起听音乐——「sweetgirls」的音乐,写作业——经常是我帮妹妹写作业,而她在一旁发呆,看书——妹妹看书,而我则呆呆地看着她,偶尔闲聊、玩些游戏——比如棋类或是纸牌游戏,抽鬼牌本是妹妹向我学来的,之后,她就喜欢上了这一游戏,实力也大有进步。至于肖邦,经常像只僵尸狗一样,伸着四条腿趴在我们的脚底下。它的体型长大了不少,我和妹妹的四只脚都搭在它的肚子上也没有问题。
生活日复一日地安然流逝。
每日在库房中的几小时,虽然平淡无奇,却成为我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光,对于妹妹来说,大概也是如此。在学校和家中,她的表现一如往常一般冷冰冰的,可一走进库房,整个人都像卸去了沉重的盔甲一般,露出温柔可人的一面。
听我讲笑话时会笑出声;求我帮她写作业时会很缠人;同我并排蹲在地上,看肖邦吃东西时,也会轻轻地靠在我的身上。
本以为,能够和妹妹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向前航行,就十分美好了。未料到,二人的旅程,终究还是偏离了航线。
那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天。
放学的时候,天色骤变,原本风和日丽的天空陡然间乌云密布,好似整座小镇被盖上了一顶灰蒙蒙的巨大锅盖。
我和妹妹谁都没有带雨伞,本想加快步伐,趁着雨下大之前,赶到库房去,不料走出校园没多远,豆粒大的雨滴就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几分钟之内,毫无遮蔽的兄妹二人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环视四周,竟没有一处可以避雨的方。
离库房的距离不太远了,我干脆拉起妹妹的手,迎着瓢泼大雨,向前方拔脚奔去。
原本一转眼就能走到的距离,在大雨中却显得无比漫长。我奔跑着,奔跑着,仿佛整个世界中,只剩下雨雾蒙蒙的街道,和掌心中,来自妹妹的体温。
库房的铁门已渐渐出现在视野中。加把劲,用不了几步就能到达了!
可就在这时,妹妹的手突然从我掌中脱落,我听到她呻吟了一声,急忙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妹妹跌倒在地上,手不断揉着膝盖,眼眶红了起来。大概摔得很疼吧。
都是我的错,一味地奔跑,却没有照顾好身后的妹妹。
好在没有多远了。
我稍作迟疑,走过去,把妹妹横抱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抱起女孩子,对女生的体重没有概念。可是,怀中柔软的躯体,比想象中轻了太多。妹妹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嘴唇轻微地颤抖。而我,不及欣赏她被水打湿的容颜,抱着她向库房的方向跑去。
终于进入了避风港,肖邦摇着尾巴欢迎着我们的归来。我顾不上理它,直接把妹妹抱到椅子上,又找来毛毯裹住她的身体。随后,我蹲下来,查看她膝盖的伤势。好在只是蹭破了皮肤,并没有大碍,稍加处理就没有问题。
细心的妹妹早就带来了医药箱。我站起身,想去取一些棉棒和ok绷,可就在这时,妹妹拉住了我的手。
我回过头,发现妹妹正用那双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眼睛凝视着我。
她的脸上残留着雨滴,浸湿的头发,如工笔勾勒的绘画般贴在额际,粉嫩的嘴唇娇艳欲滴。
我不记得究竟是谁先吻住了谁的唇。
头脑空白一片。回过神时,只意识到,我和妹妹炽热而湿润的身体,紧紧地纠缠在一起。
——这一定便是妹妹身上,那洋溢着爱与力量的奔放之美——我始终期翼的绚烂之美!
如是想着,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吻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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