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一地震发生近一週年后,乌溪与猫罗溪畔的货柜屋还在那儿接受风吹雨淋,独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黑米和张老师、素娥、阿良、珍珍,五个人一起住在中兴高中操场上的组合屋社区内。
除了素娥还是素娥,没有人知道黑米他们的真名,他们替代亚氏一家「活」了下来。他们原先住在彰化花坛,搬来南投市没多久就遭逢九二一地震,地震夺走许多人的性命,毁坏无数人美好的家庭,许多人不得不离开生活了好几代的南投老家。亚氏一家算是新来的南投住民,当他们一身破烂的现身,反倒更像受经折磨的灾民。
张老师等人都以为黑米的爸爸和弟妹死于火灾,黑米是为了让在货柜屋一起生活的伙伴们,特别是两个阿良和珍珍能过上正常日子,所以当黑米提议要大家替代亚家人,共同组成家庭。儘管所有人都觉得冒险,却还是答应了。
起初他们只是想要一个遮风避雨的住所,几个月后,小小的念头无限的延长成彼此日益习以为常的生活。
亚父和孩子们焦黑的尸首,在九二一地震后,某个天空降下暴雨的夜晚,由张老师、素娥和亚麻律用租来的小发财车,偷偷载进庐山,掩埋在不差多几具尸体的残屋破瓦堆中。
「孩子们,来吃早餐囉!」张老师手上拿着铲子和平底锅,把刚煎好的荷包蛋放上磁盘,对正在换制服的孩子们说。
「也包括我吗?」素娥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一隻捡来的黑猫。
「对,包括你。」亚父端了一大盘荷包蛋,放在桌上。
「今天有热狗吗?」阿良成为亚亚文的替身,他有半年没去钓鱼了。他胖了一圈,整个人看起来显得很精神。
「哥,快点吃,不然上课会迟到喔!」珍珍代替亚晞的身份,她对自己身份的转换适应良好,上学读书,和其他孩子一起玩都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叫张老师为爸爸,叫黑米和阿良为哥哥,自然的好像这辈子生来就在这个家庭。
「黑米呢?」阿良左右看不到黑米,问大家说。
珍珍挟走他本来要送进嘴里的热狗,说:「你叫他什么?」
「亚麻律。」阿良眼巴巴的望着热狗说。
「嗯?」珍珍嘟嘴,把挟着热狗的筷子抬得老高。
「哥哥,对!叫哥哥。」阿良想得额头都冒汗了,急着说。
「这才对。」珍珍把热狗放回阿良碗里,问亚父说:「哥哥呢?」
「他大概已经到学校了吧!」亚父说。
「哥哥又不等我们,自己一个人先去了。」亚晞说。
「这就是阿律啊!总是跑在我们前面。」阿良说。
「我有时候真担心他,他都不笑,好像把所有的心事都藏着,不说给任何人听,这样不会难受吗?」在珍珍心目中,从亚麻律还是黑米的时候,就已经是自己最信赖的哥哥了。她不懂黑米,也不觉得需要懂,她只要知道自己对黑米的心意就够了。
「吃饱就快点走,不然会迟到喔!」
「爸爸今天也要去志工团吗?」
「是啊!上週有来自彰师大、高师大和私立南京大学心理系的师生来驻村,为灾民免费进行諮商辅导,爸爸这几天负责担任接待。里头有位黄老师特别热心,爸爸这两天跟他聊了不少事。要是像黄老师一样热心的人能多几位,我相信社会会更祥和。」
张老师成为亚父,他白天在慈善机构在南投灾区驻点的志工团服务,每天早上他会在孩子们都睡醒前起床,做好早餐,看大家吃饱喝足,他才会心满意足的出门。
亚麻律比任何人都早到梓田国小。
现任负责每天开门和关门,巡视校园的是一位六十五岁的老工友顺伯,他本来去年就要退休,因为学校在九二一地震后校舍全毁,进入重建期,他决心跟学校其他同仁一起投入重建工作。
顺伯年纪大了,睡不久,早上两、三点便睡醒是常有的事。
亚麻律的作息跟他这老人差不多,有时早上四点,他就会看到亚麻律坐在教室外的走廊,靠操场的栏杆上,等他开门。
亚麻律静静的抱着书本,给人超龄的成熟,并透着学者的气息。
「阿律好早起啊!」
「顺伯早。」
「要是学校其他孩子有你一半认真就好了。」
「我是认真的孩子吗?」
「你当然是囉!我在这里当了二十年工友,只有你天还没亮就到学校,而且都在读书。阿律,我很看好你,你以后一定会是一位很有成就的人。」
「怎么样才算有成就的人?」
「读博士,当校长。」
「我没想那么多。」
「是喔?那你这么认真读书是为了什么呢?」
「我只是觉得读书很单纯,世界好像变得简单了。」
「阿律,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阿伯常觉得你说话好像个小大人,孩子就应该有孩子的纯真,孩子的快乐,有些事情让大人去烦恼就好。如果你没有人可以说心事,可以跟阿伯说。」
「谢谢阿伯,我没事的。」
顺伯开了六年乙班的门,亚麻律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最角落靠窗的位置。
「再过一个月,你们都要毕业了,每年都要送走一批乖孩子,真捨不得啊!」
「顺伯,你真的觉得每个孩子都很乖吗?难道没有让你生气的坏孩子吗?」
「小时候胖不是胖,好多孩子小时候调皮捣蛋,长大后变得懂事了,还会回来学校看老师。其实教育不难,就是要有耐心。」
「你真是一位好人。」
顺伯帮亚麻律开灯,继续他未完的工作。
六点一过,学生们陆陆续续来到学校。
亚麻律在班上是个沉默的学生,他静静的读自己的书,如无必要,绝对不跟身边的同学说话,也不会主动回应老师的问题。老师只觉得亚麻律很乖、很内向,考试成绩中上,给人稳重中带有点阴沉的感觉。除此之外,没有人特别注意他的存在,他就像班上的幽灵。
午餐时间,绑了两根小辫子的班长快步走到亚麻律的座位,跟他说:「亚麻律。」
「找我有事?」
「我刚刚去老师办公室拿点名簿,老师要我叫你去办公室一趟。」
「老师有说找我干麻吗?」
「老师说你妈妈来学校找你。」
亚麻律想,「大概是素娥吧!她不知道又要拿什么稀奇古怪的零食来给我们吃了。」
穿过走廊,亚亚文和同学在操场上玩躲避球。球落在亚麻律脚边,他把球捡起,扔回去。
「哥,你要去哪里?」亚文看到亚麻律,和同学示意暂停,向亚麻律喊说。
「素娥好像跑来学校拿什么吃的给我们。」
「不会吧,早上听爸爸说,素娥今天要带猫去找兽医打预防针。」
「可是老师说……」亚麻律脑中闪过一个最不希望成真的猜测。
亚麻律确实有心事,他在担心目前勉强维持的家庭会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毁灭,就是跟亚父离婚后断了音讯,不知人在何方的亚麻律生母。他多次半夜潜入教务处,查看亚父最早来帮孩子註册时的资料,生母那栏没有填写任何资料,只有註明「离婚」的婚姻状态。
亚麻律踩着沉着的步伐,在办公室外走廊上缓缓走着,他侧着脸,往教室内观察。
一位穿着洋装,留着赫本头,看起来气质很高雅的女子,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亚麻律认出她就是亚母。亚麻律躲在窗台外,以柱子为掩护,他并不是在争取思考的时间,他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只是在实现自己预想的计画时,还是会有点紧张。但亚麻律没有犹豫,他要保护现在好不容易组成的家。张老师、素娥、阿良、珍珍,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幸福,虽然大家都在扮演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在演一场戏。
「就算是场戏又如何,只要幸福是真的就够了。」亚麻律这么相信着。
亚麻律看老师和亚母寒暄,趁老师去倒茶的空档,他走进办公室,叫唤说:「阿姨,好久不见。」
亚母一开始还没认出他,黑米三年多来长高了十多公分,长出半个喉结,脸的轮廓也更立体。重点是黑米的肤色看起来和其他人的肤色差不多,不像以前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子。
「你是……」
亚麻律打断亚母,说:「阿姨,我们去走廊上说吧!」
「好。」
到了走廊上,亚麻律接续说:「亚麻律在写作业,要我转告阿姨,他想和您约放学后见面。」
「为什么呢?」
「可能不想让他爸爸知道吧!」
「阿律的顾虑是对的,我也不想见到他老子。」
「你怎么也在这里读书?」
亚麻律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这个谎要编得特别复杂,他抓准亚母会关心的话题,说:「亚文和亚晞都很想您。」
「我也很想孩子们。唉!都怪那杀千刀的。」
「阿姨别难过,很快你就能和他们见面了。七点鐘,您到学校后面后山,往省政府方向走,中间有个五十九号防空洞的门牌……」
放学的时候,亚麻律告诉弟弟和妹妹,今天自己不回家吃晚饭了,他要跟同学去图书馆读书。
他早早到了中兴高中后山,树林中有几座多年未经使用的防空洞。
五十九号防空洞四周的树林最茂密,晚上连盏路灯都没有。亚麻律观察过,这是终结危机的最佳场所。他要担忧的,是可能出现的遛狗人士和慢跑爱好者。他手上拿着一颗需要双手同时用力才能举起,十多公斤重的黑色石头,他伏在防空洞连着的山壁上,等待亚母出现。
「嘖!万一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该怎么办?」亚麻律忧心起来,他想亚母白天的打扮,很可能她已经改嫁,和现任丈夫一起来南投寻找自己的儿女。
机会只有一次,亚麻律不敢错过。
他很幸运,亚母一个人来,只是她站得位置离山壁有点远,亚麻律没有把握一击命中。近距离,亚麻律相信自己还是能杀了她,只是有弄脏自己衣物和身子的麻烦。他看着亚母找了一张石椅坐下,点了一根香菸,看来好段时间不会走了。
亚麻律只好改採其他法子,他放下石头,在山壁上攀爬到几十公尺外,走回產业道路,他把书包里头的书和文具放在一棵树下,在地上捡了好多颗石头,把书包塞满。
保持不急不徐的姿态,亚麻律走到和亚母约定的防空洞前。
「怎么没看到阿律?」
「阿律他等一会儿就到。」
「这样啊……」亚母踩熄才抽了一半的菸,满脸不经意的说:「我想起一件事,为什么你身上的制服绣着阿律的名字?」
「那是!」亚麻律指着亚母放包包的位置,亚母顺着他手指向的方向转过头去。
亚麻律甩动斜背包的背带,把塞满石头的书包瞄准亚母太阳穴用力挥过去。
「咚!」
书包击碎亚母头骨的声响,比亚麻律预想的闷多了。亚母倒在地上,他跪坐在亚母头部前方,双手高举书包,用尽全力敲击亚母的头。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亚氏一家在同一个大坑里团聚,亚麻律吟唱着歌:「你是我的旷野。我不是忘了回家的鮭鱼,而是捨不得离开的漩涡。徘徊在冷风中,消瘦的灵魂用残缺弥补荒凉。」
他是唱给母亲听的,还是哪位女子,夏日晚风中,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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