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重新回到体内,恐惧从未离开过她的身体,只是暂时蛰伏,在父母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如巨兽苏醒,冲破她的喉咙,季云衿嘴里的生鱼片忽然变得难以下咽,她反复地咀嚼,像在啃咬自己的舌头。她一定不小心咬烂了舌头,因为嘴里传来血腥的味道,季云衿端起面前的茶杯,希望将食物和血腥气一起冲下去,却被茶水呛到,咳出眼泪。
吃完饭回到家里,季云衿一直摆弄着手机,想问楚红在干什么,但又想到她无事好做,吃了药应该在睡觉。猫也在睡觉,在猫爬架的顶端,阳台温煦的阳光洒在它胸口的白毛上,猫总是在睡觉。用睡觉来抵抗恐惧和焦虑是绝佳的办法,季云衿进到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脱掉衣服。家里当然有她的睡衣,但睡衣上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息,她辗转在崭新的有着青花椒除螨喷雾味道的床单上,卧室里的一切都显得陌生,尤其是气味,这里没有她的气味,她想学猫科动物那样用腺体标记领地,猫的气味腺在眉毛和胡须旁边,她把头埋在枕头里,但最终的结果是自己身上的味道也被掩盖,她的头发上也散发出青花椒喷雾的味道。
季云衿被略微刺鼻的味道呛得打了两个喷嚏,睡意彻底消退,又想起“性取向是流动的”这句借口。作茧自缚,她想自己果然是作茧自缚,早知道出柜那天就该说“性取向是天生的”。她对同性恋究竟怎样形成了解的并不深入,只是在网路上随意找寻了一个看起来易于被异性恋接受理解的缘由,在异性恋人群眼里,尚有“童年创伤”这一说法,如果楚红某天出柜,恐怕会有人说她是因“童年创伤”而导致爱上女人,她要向谁出柜?季云衿忽然想起楚红,她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没有朋友家人,当然不会真的没有,她只是不曾向她提起。季云衿拿起手机,向楚红发去消息,字打了一半又删掉,没有做好准备——她们没有做好准备,应付父母比起应付前女友要困难得多,更何况她的父母有着锐利的目光,足以拆穿楚红关于身份、职业的谎言。
晚上又是丰盛的饭菜,季云衿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坐在餐桌前,胃里翻涌起中午的剩饭,像牛反刍,还没消化。她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醒已经是晚上七点钟,外卖员送餐按响门铃,她听着拖鞋声从客厅走到门口,她妈妈客气地说谢谢。
“太多了。”季云衿艰难地张了张嘴,想要说自己吃不下。
炸至金黄淋着糖醋汁的鳜鱼在她的碗里堆成小山,她小时候嗜甜,爱吃这道菜,长大后出去租房工作,每次回家吃饭都有松鼠鳜鱼。她的父母很好,她能够找出的问题也仅是幼年缺失一些陪伴,太过正常的家庭问题,称不上问题。季云衿对着剜掉双眼的松鼠鳜鱼发呆,如果他们能够对她不这么好,她或许会更有一种悖逆的勇气,但他们只是商量的口吻,“最好……”“能不能……”“可不可以……”,没有强迫,没有威逼,足够为人称羡,使季云衿的忧虑也总是淡淡,有时生出一些愧疚的念头,一些,不到精神崩溃的地步,还差得很远,在大多数人都有着各不相同的精神问题的世界,她算得上一个精神状态健康的人,只是偶尔认为一切麻烦事都源于自己不安分的欲望,异性恋占据主流的世界,你为什么要做一个同性恋呢?
“过两天要去一趟东北。”
“出差?”她爸爸从手机上挪开眼。
“想去玩。”
“她之前不就想和叶心一起去。”她妈妈提到之前的毕业旅行。
“这次和谁?”
季云衿知道如果她说一个人,父母一定会不放心,每天打电话确认她的安全,于是扯谎:“曾悠悠,她刚好要休年假。”
说完她就给曾悠悠发去消息,以防万一。
其实他们相信她,不会问曾悠悠。季云衿更加感到罪恶,放下手机时和蹲在餐桌旁的猫对上一眼,她心虚地晃开眼,怕被猫看穿。
猫应该早就看穿了她,她早上刚回家的时候猫就在她身上四处嗅闻,从前却不会,她想自己的出租屋里多出一个女人,她和楚红同居的事情,猫已经知道了。
季云衿吃完饭,从客厅抽屉取出猫条,猫立刻哼唧着跑了过来,十五斤的重量压在腿上,一只爪子搭在她的胳膊上,看着猫舔干净胡须上的白色肉泥,季云衿心满意足地向它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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