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秋早上七点起床时,沙发上只剩下一件折叠整齐的毯子,姜成瑄已不见人影。餐桌上放着一份温热的早餐。
厚片吐司。正是她的最爱,烤得脆脆的吐司边,中间是松软的口感,表面一层浓厚的奶油,光是闻着就能让人食指大动。她没想到姜成瑄还记得这个,或许因为这东西让她留下了惨痛的回忆。宋清秋的嘴角勾起一个俏皮的弧度,中学时候她老爱逼迫姜成瑄在上学途中绕路去帮她买厚片吐司。她永远记得香浓的早餐搭配姜成瑄那不甘心的表情,美味极了。
八点二十分,宋清秋换上工作的装扮,挽起长发,剪裁合身的套装,展现出干练的一面。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天上班不适合太柔和的装扮。关上门前,她留恋地环顾了下屋内,空气中若有似无地飘散着姜成瑄那清新的味道。
姜成瑄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家教极好,从以前她总觉得姜成瑄一定是世界上最讲究分寸的人,但也是这一点最糟糕。知道她早上会有客人,便早早离去。宋清秋叹了口气。根本不会有人来的,真是个笨蛋。
姜成瑄在公司对面的咖啡店坐到十点才结帐。这时间公司里头该到的人都到了,就是不知道那个不确定该不该到的人会不会到,她并没有看到那个人进公司的身影。她拍了下脸颊,赌一把吧。
她躡手躡脚地回到她和傅品珍的家,轻轻地打开房门。傅品珍不在。
有种说不上来的失落感。她既希望傅品珍不在家,却又因傅品珍不在家而失望。
她收拾了自己的衣服,日常用的生活用品,简单得一个二十八吋的行李箱就搞定。走到客厅时,看到茶几上已被当成装饰品的水晶烟灰缸,那是她戒菸成功的奖励品。她拿起菸灰缸,倒掉里头的一叶莲,直接拎着菸灰缸便出门,把原本拿在手上的钥匙掛在玄关处,反锁在门内。
如果要说那屋子里头还剩下什么她的痕跡,除了她睡过的寝具还留有她的味道之外,就剩下那个她至今仍爱着的那个女人了。
在寧静住宅区旁的天桥上,仅能供两辆自行车并行的桥面挤了一群人。肩上扛着摄影机的摄影师单膝着地,等待着镜头前的演员开始动作。导演一声令下,一场追逐戏开演,一个弱女子在前面跑着,后面跟着三个彪形大汉,直衝着摄影机而来。
「卡。」导演不耐烦地喊着。「不能跑快一点吗?后面坏人就要追上来了,你当跟男朋友在沙滩上追着玩吗?」
「可是……」女演员胆怯地不敢说出心中的顾忌。
导演挥舞着手上捲起来的剧本。「不要可是了,我不想听藉口。再来一次。」
姜成瑄走到天桥下,便听到导演的咆哮。在这圈子里头,火爆导演不少,她已经习以为常。毕竟现在的电视圈竞争如此激烈,两个月就得拍出一部二十几集的剧,压力大到让人情绪失控是正常的,大多时候安抚一下演员,让他们当抗压训练,顺便再画块大饼给他们看,给他们一个美好的前景,再多的不愉快也能烟消云散。
她站在天桥楼梯的最后一阶,静静地等待这一轮的拍摄告一段落,再过去恐怕便会入镜。
女演员咬紧了牙根,奋力往前跑着,彷彿对挡在前方的摄影机视而不见。
「卡。」
导演喊停的声音止不住女演员的脚步,即使她想停下来,惯性作用仍会推着她往前。她撞上了摄影机,纵使摄影师是个壮汉,要是被撞上恐怕也得人仰马翻,于是摄影师很没义气地往旁边一倒,但女演员仍然狠狠地撞到了摄影机。一旁的工作人员眼明手快地扶住女演员,才没让她一头撞上旁边的金属栏杆。
「你搞什么?不会闪吗?叫你跑快一点,你就直接撞上来。下次要是有什么往下跳的镜头,你难道要一屁股坐到摄影机上?」
随着导演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姜成瑄的眉头愈发深锁了起来。她一言不发地走到女演员面前,拉开她压着手肘的手,捲起袖子。果然是一片红肿。
「我们走。」姜成瑄拉着女演员掉头要走。
「你们要去哪?今天的戏还没有拍完。小心我跟你的经纪人投诉,以后你就不用接戏了。」导演大喊。
姜成瑄停下脚步,转头狠狠地瞪着导演,抽出一张名片,纸张的一角几乎抵着导演的鼻尖。「我就是她的经纪人,有什么话打电话到公司找我。我先送她去医院验伤,等着我寄医药费帐单给你。到时候,你最好乖乖的把赔偿金给付了,否则,我也能让你以后接不到戏拍。」
「什么赔偿金啊?」
「损坏我们公司的商品,当然要付赔偿金。」姜成瑄帅气地转头,发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
姜成瑄的步伐比一般女人更大更快,女演员得小跑着才能跟着姜成瑄的速度。
「瑄姐,我们这样直接走掉,真的没关係吗?」
「怕什么?这部戏不拍,还有其他戏可以拍。有我在,你放心吧。」
女演员欲言又止。
「有什么就说吧。」
「我是公司的商品?」
「难道不是?」
女演员想反驳却找不到有力的言语,只能默默地配合着姜成瑄的步伐专心走路。要说商品也是没错啦。但就不能用好听点的字眼来形容她吗?还没签约之前不都口口声声说她是明日之星的吗?
「是不是导演找你一起睡觉你没答应?」
「是副导演。」
「那个矮冬瓜?要外表没外表,要人才没人才。这样的料也想玩潜规则?」
女演员接不了话,只能静静地听着。
「那傢伙做了什么事?」
「他跟导演说我不敬业,经常迟到。今天我到的时候,剧组说已经等了三小时。」
「他故意晚发通告给你?」这种技俩真是屡见不鲜,姜成瑄在心底嗤之以鼻。
「嗯。他还说,如果再不上道,下次就会找更多人来教训我。」女演员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姜成瑄知道下次来的人绝不会像导演那样只是说些尖酸刻薄的话了,大概就是身体力行的让她难堪了。「好。这事我来处理。」
女演员停下脚步,「你这么相信我?」
姜成瑄瞟了女演员一眼,按下手里的摇控器打开车门,「你是我的人,我不相信你,谁相信你?」
姜成瑄从来就不是个坐办公室的料,只要能往外跑,她绝不会赖在办公室里头。自从搬出去之后,她便再没进过公司,一方面是不想和傅品珍不期而遇,一方面是不想直接面对钱雍曼的质询。每次她们分手,钱雍曼总要关心一下这两个学妹。
她在快经过钱雍曼办公室时,开始加快脚步,准备快速通过那块危险区域。但天不从人愿,她的前脚才刚踏入门前那块地方,一个文件夹便如拦路虎般掠过她的面前,如果不是她缩得快,搞不好鼻尖都要被削去一块。
「给我进来。」
捡起文件夹,姜成瑄摸着后脑勺,嬉皮笑脸地走进去。「学姐,你怎么知道我刚好走到那里?」
钱雍曼用笔尖指了指门旁的那面墙,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半的墙面换成了玻璃。
姜成瑄笑了笑说,「最近公司赚不少钱喔。」
「是赚不少。」钱雍曼冷哼一声,「但也赔了不少。要不要我帮你算算,最近光是为了收拾你到处惹事生非的烂摊子,赔罪赔器材的,花了多少钱?」
「你可以不要赔。我会处理的。」
「你想怎么处理?生意不能这样做。以和为贵,和气生财,懂吗?」
「我懂。」
「你懂?那昨晚是怎么回事,在摄影棚里头踹翻人家的灯架?还有前天从拍片现场直接把人带走,还威胁导演?你就算心情不好,也不能拿客户出气。」钱雍曼把姜成瑄捡回来的文件夹再度扔了出去,直接甩在姜成瑄那下巴越来越尖的脸上。
姜成瑄没有一丝不悦,平静地说,「所以,我把人带走,你就把人再带回去?」
「不然呢?难道你想让我们的艺人出去接不到戏?」
「不会接不到的。我会帮她接部更大的戏。再说,你并没有解决问题,只是把事情用沙土盖了起来。」
「什么问题?」
「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自己去调查。」姜成瑄调节了下呼吸,「学姐……不,总裁,你不能在外人面前打自己家小孩。如果你都不袒护我们,还有谁能袒护我们?」
「不是什么事都能用护短的方式解决。我是公司的老闆,不能让外面的人觉得我们公司的人都娇贵得很,要是每个客户都来跟我说一句高攀不起,我光噎都能噎死。」钱雍曼改为动之以情。
姜成瑄知道在工作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但她也知道每个人都该有每个人的原则。「没关係。那就用我的方式来处理。」
「你想怎么做?」
「等我做了你就知道。」姜成瑄拒绝回答。要是说出来,只会再次遭到否决的命运。
钱雍曼走到姜成瑄面前,半坐在办公桌上,一手搭在姜成瑄的肩上。「你和小珍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觉得分开一阵子比较好。」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次她就不再回头?」
「她跟你说什么?」姜成瑄的心头闪过一抹慌乱,但很快地被她压了下去。
「她什么都没说,只说了和你一样的话。」钱雍曼掐了下姜成瑄的脸,却因为捏不出几两肉而感到索然无趣。「鬼才相信你们分开一阵子会比较好。你们天生就该一辈子绑在一起,永远不分开的。」
「我不这么觉得,或许她也不这么觉得。」姜成瑄说着自己也不是很确定的话。
「我不会再管你们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
「是。是我不好,是我活该。你满意了吧?」钱雍曼白了姜成瑄一眼。
姜成瑄搂了下钱雍曼,「学姐,我知道你最关心我们了。」
姜成瑄正要往外走,钱雍曼喊住了她。「小珍晚上要去一个应酬。」
「跟谁?」
「毛导。」
毛导并不姓毛,但他以毛手毛脚着称。
姜成瑄激动地回过头,一个箭步衝到钱雍曼面前,「那个案子我不是都帮她谈好了?她还有什么好应酬的?」
「你知道毛导要开拍的那部电影是三部曲吧?她想把后面的两部都拿到手。」
「那也该是我去谈啊。」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去问她吧。」钱雍曼满意地看着姜成瑄气急败坏的表情,「对了。我帮你找个助理吧。以后你不在公司,还能有个人帮忙处理一些文件。你去看看你的桌子,堆了多少企划。」
「我不要。要我从头训练一个人,还不如我自己去做。」
「这是最懂得善用资源的人说的话吗?」
「随便你啦。」
满脑子都是傅品珍要去应酬这事的姜成瑄跺了下脚,便气冲冲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姜成瑄翻开尘封以久的毕业纪念册,找出电话。「喂。我找许富华。」
「谁?」男人粗鲁的声音传来。
姜成瑄想了下,换个名字。「我找苦瓜。」
「我们全家都是苦瓜,你想找哪一颗?」
姜成瑄哑然失笑。「年轻的、最大的那颗。」
「我大哥啊。你谁啊?」
「姜成瑄。」
「班长好。」男人中气十足地喊着。不知道的人大概会以为这是在拍军教片。
「你知道我?」
「大哥说过他有一个国小班长很会罩人。」
「现在换我要他罩我。」
「他不住家里,我给你电话号码,不过,打过去的时候,记得说要找苦瓜老大,尊敬一点。不然,那些小弟一时衝动,追踪你的电话,找上你家,那就麻烦了。」
「他的小弟这么厉害?」
「不要小看我们流氓。」
姜成瑄笑着和许富华的弟弟说再见,再照着写下的号码拨过去。没有太多的波折,姜成瑄顺利地找到她想找的人。
「苦瓜老大。」
「干。班长,你是在拿我寻开心吗?」许富华爽朗地笑骂着。
「我怎么敢?」姜成瑄谈笑之间,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小时候,他们似乎也有过相同的对白。
小时候的交往,完全依凭感觉喜不喜欢,便决定了那人是不是好朋友。长大后,人际关係已不復单纯,纯粹以利益为评断人品的依据,感觉倒是其次,甚至需要隐忍好恶才能成就大事。能像这样真实地笑着谈事情,在姜成瑄这年龄来说,可说是一种奢侈。
「说吧。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许富华豪迈地单刀直入。
「不错喔。现在讲话很有内涵的感觉。」
「在谈判桌上得装点文化才行,国外的黑手党不都这样吗?电影都这样演的。」
姜成瑄笑了笑说,「我不知道现在的黑道也会崇洋媚外。」
「这叫国际观。」
姜成瑄是知道她这国小同学的,包裹在火爆表象之下的是谋定而后动的深思熟虑。因此,许富华能这么年轻就坐上堂口老大的位子,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好吧。」姜成瑄没有继续争论下去的理由。「我想让你去帮我教训一个人。」
「大尾还小尾的?」
「应该没什么背景。」姜成瑄带着三分推测地说。那个矮冬瓜的底,她算是大致打听过了。要踢之前,总得先确定眼前的那块板子是铁做的还是保丽龙做的。
「那没问题,那个人的资料给我。」
「在这之前,我知道这世界是没有白吃的午餐,告诉我规矩。」
「我们之间不谈这个。」
「就算你跟我不谈这个,但你背后的兄弟怎么说?我们还是照规矩来吧。或许,这不会是我最后一次找你帮忙。」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跟你照规矩走吧。」许富华妥协道。
两人在电话里谈妥价码和处理方法。姜成瑄掛断了电话,仰着头靠着椅背上。
身处在大染缸里头,不是被染红就是染黑,绝不会有出淤泥而不染这种事。姜成瑄很清楚的知道,这一脚踩进去,即使知道是饮鳩止渴,也只能乾杯到底了。谁让她失去了耐心,只想用最快的方式清除一切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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