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积着厚重云层,虽没有下雨,但不见天日,银杏落叶飞落,偶尔行人踩坏的果子发出难闻臭味,教人无暇再欣赏秋色。
两个男人同行,较年轻的青年率先跑进一间邸舍讨房间住,后来的男人付钱只要一间房,小二便领了人上楼,他们两个把东西卸下后又付钱请人烧水,年青的男子等他们把水灌满浴桶就迫不及待脱了衣裳要入浴。
坐在窗边的男人往室里睨了眼,别开脸痛苦道:「你就不会搬个屏风过来挡一挡么?」
这年轻男子就是女扮男装的邹儷,拜了楚云琛为师之后,两人相处间已经探遍了底限,楚云琛只把她当孩子看,她也不把师父当男人看。
邹儷鼻音哼了哼声敷衍道:「那多麻烦,反正师父您老摸也摸过看也看过啦。您也不屑我胸脯四两肉吧,赶了几天路也没能冲凉,噁心死我了。一身汗油黏黏腻腻。」她边发牢骚边怪叫,根本不介意共处一室的人的心情。
楚云琛忽然发现自己把这个徒儿宠坏了,女体他不是没见过,但他实在无法把邹儷当女子看待,邹家的女人都这么可怕么?回想起来,他姐姐安祚荣真是正常许多啊。
「啦啦啦,搭啦滴啦啦、啦啦啦,搭搭啦滴啦。」邹儷开心洗澡,东搓西搓,完全不顾形象搓汗垢,楚云琛对着虚掩的窗外望进虚无,觉得自己能体会从前卫璣老爱讲的什么「眼神都死了」这种话,他现在眼神也死了,败给这ㄚ头。
只怕店里人进来添水见到她这德性,也全然不讶异她是女扮男装,因为压根就没一点儿姑娘家的气质和矜持了。
邹儷以前还没这么放得开,可是沙漠异邦之旅让她体会过一些事,看开了之后觉得人有时就是穿着衣服鞋子走动的动物,善恶全凭一念,所以她放得开的对象是挑过的,楚云琛对她根本不会有歪念,她自然不想费心顾虑。
楚云琛也觉得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小事往往不管她,慢慢的就演化成这样子,邹儷还能跟他边讲话边放屁呢。
「师父,我洗完啦。要不要让他们换桶水,你也洗洗?」
「我就不必了。」
「咦,你好脏啊。」
楚云琛转头瞪她,看到她正在穿套衣裳,闔眼抹脸一副受创至深的模样,沉声说:「我有护体真气,平常沾染的尘埃蚊虫就不多,还没你脏。」
「哦,是么。」她哈哈笑,长发还有点湿,拿块毛巾压着就坐到桌边望向他说:「我饿了。」
「饿了你自己叫吃的去。」
「我头发湿啊。师父你帮我叫菜。」
楚云琛深吸口气,转头冷笑说:「你他娘的我是你师父还是你蝨子,去你的。」儘管笑着骂人,但他还是跑去端了饭菜回来。
邹儷怕惹恼他没有好果子吃,諂媚的笑着给他挟菜,扯开话题聊道:「今天这儿好像没什么客人啊。住店的我瞧也不多吧。」
「刚才下去确实不见什么人影。不过这时节多半如此,中秋跟中元都过去了,眼看要入冬,生意便跟人一样没什么起色。」
邹儷咬着筷子,转动眼珠问他说:「师父啊,你这次回大梁是想找那个剑客吧。你要跟他表白心意么?」
楚云琛扫她一眼,不理她胡说八道。
「剑客哥哥大我几岁?他生得怎样?脾气好不好?不如我帮你套套他的话?」
「我开始有点后悔去什么万佛窟……招惹你这么一个鬼怪回来。」
邹儷睁大眼反驳道:「怎么会呢。你见过我这么样俊俏漂亮的鬼怪么?」
「谁讲过你俊俏漂亮?」
「东墀国公主啊。」
「……我记得东墀国的女人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你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我是女的啊。」
这一路上若没有邹儷,楚云琛或许也只是胡思乱想,这ㄚ头乱来得很,但偶尔会让他想起以前有亲人和族人的日子。
师徒俩还在斗嘴,忽地都收声静下来,楼下有打斗声,他们默契的凑到窗边探察,将窗子撑开一道小缝往下看。
六名蓝衣人摆出剑阵围杀一个红衣男子,楚云琛瞅了眼低声讲:「看来是番子。」
邹儷说:「师父你不是大梁人么,这也看不懂?你们大内卫士的打扮好像就是那样子。」
「谁跟你说我是大梁人了。」楚云琛又睨她一眼,胸口却在方才瞥见红衣男人时怦然悸动,是卫璣。
一楼地上躺满了人,有的没出血,不清楚是被点晕还是中内伤死去,店里人自然逃去躲起来,就剩红衣人还在抵抗,邹儷越看越不平,忿忿道:「六个打一个真不公平。卑鄙。」
「你别出手添乱了。那个人应付得来。」
听到楚云琛肯定而信赖的话语,邹儷眼里闪过一道光采,藏起曖昧的笑试探道:「莫非那个人是你的剑客?」
「嗯。」
楚云琛的回应很淡,大方得让她没机会调侃一番,她看到他全副精神都在红衣男子身上,好像有点瞭解什么,一些她自以为有趣的问题似乎不值一提,于是安静下来观战。
「想走。」卫璣手执长剑催动真气,单挑六名大内高手,他来找人时中了埋伏,手下全军覆没,这六人各有所长,卫璣一开始只能闪避,从中观察其路数。其中两人用的兵器麻烦,都是附了长链的铁勾、铁爪,另外四个拳腿刀剑互相牵制着他。
卫璣的剑被敌人铁爪缠住,剑身旋扭,他感到整隻手臂的肌肉狠狠往一个方向扭,不得已松手,掌心被对方内力伤灼,他惊出了一头脸冷汗,平时他都有在练内功,无奈还是比不过这几个资歷深远的人么?有些事果然不是凭努力就能突破的,但也是他不够积极吧。
卫璣没空检讨这些,上樑躲开下一波劈砍和刺击,六个人招招都想要他的命,他凌空使出剑气,打中使铁勾的男人穴道,扯了长链将人拽来,以牙还牙勾断对方锁骨,震断其咽喉。
楚云琛看得心里有点复杂,到这时的卫璣已经将杀生的手段练得这般纯熟,他们分开的期间不晓得卫璣是怎么过的,以前非必要绝不杀生的人,如今对敌已能不再犹豫。
「还想走。」卫璣抢了敌人的武器,甩出长链锁了敌人下盘拖行,那人被拖了几尺两手向地撑起,飞扑向他挥刀,以他内力自然不可能夺下白刃,但仍卯足剑气先发制人,刺中了那人双目,再将大刀拍开。
卫璣变招极快,几次都像故意处于败势,从中求得转机,邹儷看得目不转睛,忍不住要替人紧张起来。手脚还完好的几个见难以取其性命,当机立断把伤残的同伴灭口,淋了化尸水之后逃走,卫璣没有追打的意思,独自站在血洗过的邸舍半晌,抬头直直看进一道窗缝。
「噫!」邹儷下意识将窗子放下,转头瞄了眼楚云琛,楚云琛整个人好像入定似的,眼睛眨都不眨,彷彿目光早就穿透纸窗在看剑客相望。
邹儷觉得气氛古怪,自个儿起身跑出去朝剑客喊道:「噯,剑客,我师父找你好久啦。没想到你不在埴郡,是在这儿。」
卫璣闻声看到楼上的傢伙,那头长发及腰身,便觉得是个姑娘,再听她的称呼,料想楚云琛在外收了徒儿,心里有些复杂,当初他想拜师还不得其门而入,如今却收了一个小ㄚ头当徒弟啊。
虽然不认为楚云琛是个见色忘友的人,但卫璣难免心中有了计较,他轻功一跃就上楼来到邹儷面前问:「你师父?你说的是谁?」
她暗讚好俊俏的功夫,扯开嘴角笑说:「就是楚云琛,你认识的对不?他在里头呢。」
卫璣听了心头有点火热,又闷又恼,这意思究竟是见他还是不想见他,为何不自己露脸?他知道自己在彆扭,一旁的姑娘好奇万分的瞅着他,他也不想露出丢人的样子,所以故作大方的走进屋里。
窗边站着一个男人缓缓转身与卫璣相对,男人穿着粗俗布衣,但是气宇轩举,风神俊朗,轮廓深邃,耳朵上穿掛着卫璣所眼熟的银饰。
「唷。」楚云琛先发声打招呼。
好轻浮的问候,卫璣的理智像热锅里弹起的虾子,反射性回嘴道:「你唷什么唷!莫名其妙!」
看到卫璣对自己还是反应很大,表情很多,楚云琛的笑因而更加自然许多,回应说:「你还好么?」
「非常好。」
「你不问我好不好?」
「谁管你怎样,你自己走的,也没人逼你。」
邹儷听到这儿忍不住插嘴说:「师父可是为了你──」
「我是为了自己。」楚云琛厉她一眼,自己讲下去。「当初走得很急,不过心里还惦着你,所以赶着又回来了。」
卫璣面无表情说:「去哪儿了?怎么收了徒弟也不通知。」
「嘿嘿,我叫邹儷。」
卫璣听到关键字,转头打量她说:「邹……莫非……」
楚云琛苦笑说:「她是邹支天的晚辈。邹儷,他是卫璣。」
邹儷拱手重新介绍道:「晚辈邹儷,见过卫前辈。」
「前辈不敢当,叫我卫璣就好,我们看起来也差不了几岁。」卫璣嗅到空气里的腥味,压下担忧的情绪说:「我来这里是等人,不知怎么就招惹了官兵。」
「是四皇子惹的麻烦?」
卫璣不喜欢楚云琛的讲法,但还是应道:「我怕他出事。」
卫璣说着表情有点难受,楚云琛上前捉住他的手腕探脉,并蹙眉道:「你受了内伤。」
「不严重。」
「你现在过得怎样?」
卫璣扬首笑说:「进大梁的时候,多少都该听说了不是?卫雪嵐的后人捲土重来,血洗江湖什么的。」
「你明明不打算背负这些过这种日子。」
卫璣把楚云琛的手拉开,转头朝邹儷笑了下说:「你师父是个反覆无常,阴晴不定的傢伙,又常自作主张不顾别人,跟着他很辛苦吧。他要是欺负你,你就来找我,哥哥我当你的靠山。」
邹儷听着笑了,觉得这人挺有意思,一点也不像大魔头,撇开刚才血腥场面之外……
「云琛。」卫璣不着痕跡看了眼他身上还有没有佩着那块玉,一面说着:「谢谢你找我。我得去找他,先告辞了。」
楚云琛身上的玉没见着,卫璣却没心思多想,转头就要离开,楼下跑进许多穿戴相同的人,都是晋珣的手下,晋珣自大门走进店里,一眼就看到卫璣从楼上走下来。
「你没事吧?」晋珣走向卫璣,又抬头看到楼上两人,邹儷此时已经把长发扎好作男儿打扮。
卫璣摇头,神情凝重问他说:「怎么回事?为何宫里的人……」
「我二哥闹脾气了吧。」晋珣苦笑,用眼神示意道:「这二位是你朋友?」
卫璣想起晋珣没见过楚云琛真正的样子,邹儷的来歷有些麻烦,因此敷衍点头。晋珣笑容如春风和煦,客气邀请他们到王府住下,接受款待。
邹儷自然应好,她本就不知死活,楚云琛也没什么表示,只有卫璣莫名心乱如麻。
卫璣在车里草草写了封信息,让人跑腿交给他在外头的堂口,晋珣饶富兴味注视着,他学晋珣撑颊靠窗和人对望,说:「怎么这样瞧我?」
「一阵子没见,你本事真大,皇帝管不着的地方,都让你给管收了。」
「玩玩而已。没什么管不管,我只是把它们全打散,现在还乱得很呢。」卫璣笑着探话道:「要不都归你管?」
「我?」
「你这么久不回来,不就是等我大闹一场。我闹够了,还你吧。」
「要是我久久都不出现,你是不是要闹到天下大乱,将天下交给我?」
卫璣没想到这人有胆讲这么大逆不道的话,反而愣了下,表情认真的说:「你原来雇我就不是要当护卫,而是想让我干这些事吧。」
「可不是你说的?你是鹰,自然想飞得高,我便让你飞。你想怎么闹就怎么闹,随你高兴。还是你觉得我利用你?」
卫璣没了应对交际的笑容,认真思考了下,而后定定望着他说:「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对我?」
「我是真心的。」
「你。」卫璣挤了一个音,他知道有些东西问这样背景的人最愚昧可笑,可是他还是很想问,犹豫良久,倒是晋珣主动啟齿告诉他了。
「我爱你。所以我相信你会信赖我,相信你会理解我,我这样的人不比寻常百姓,该有的情感都不完整,但不是没有的,我对你是真心的。我没想到二哥的人马这么快埋伏在那儿,幸好你没事。」
「他想让你娶王妃是不是?」
晋珣面色平静道:「是。」
「那,你就娶吧。」
这下晋珣脸色有点难看了。
卫璣并没看他的脸,而是望向被风吹动的车帘低道:「婚姻有时是种手段。我想我不会在乎。」
晋珣沉浊地吐了口气,语气不悦的说:「你不在乎?是因为你心里还能有别的更在乎的东西是么?」
卫璣对上他的眼,意外看到了妒火,想起后头还跟着那对师徒,心里隐隐发涩,苦笑道:「怎么会有,我不在乎你对别人耍手段,自然包括你听从皇命的事,你却反过来怀疑我什么?要是你觉得我对你不够真心,大可不必来找我。反正我在外头鬼混,照样混得挺好的。」
「你杀伤了宫里的人,没有在我的羽翼下,当真认为自己能安生?」
「这是威胁?」卫璣挑眉。
晋珣感觉到卫璣浑然天生的霸道和气势,以前这个男子过得太漫不经心,因而让人以为这人就像真的家禽似的,但卫璣骨子里却非如此,他只是散漫慵懒,歛起利爪和羽翼,倘若有天生出新的嚮往就会毫不犹豫的飞走。
「卫璣。」
「嗯?」
「我没有威胁你,我只是怕你不再属于我的。」晋珣看着他有点懵懂不解的表情,不安、佔有及欲望的漩涡不断扩大,他知道卫璣是掌控不了的人,哪怕以爱为名都不行。
「讲什么傻话。我可是为了你才满手血腥。」卫璣讲完又逕自反驳:「也不是为你。我是因为自己想这么做,不该将这个冠到你头上的。是我自己选的,我心甘情愿。但我是因为想着你才这样,可是,忽然有点安心了。起码,就算我是大魔头,你还是想要我的。」
卫璣说着自己笑出来,一头鑽到晋珣怀里,把脸闷在他华贵冰冷的锦衣里,小小声的讲:「有时我觉得,自己不像自己了。」
韩京熙不是会杀人的傢伙,卫璣却能杀人。儘管他这样自我解释,仍旧漏洞百出,因为他们是同样的灵魂,同样的思维逻辑,同样一颗心。
「晋珣,其实你一直在等我这么做吧?」
马车内寂静许久,晋珣只是抚摸卫璣的发丝,在卫璣昏昏欲睡时轻轻低喃:「我爱你。卫璣,我爱你。我很想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找了许多东西要送你,回去就一样样展示给你看,我会把天底下最能讨你喜欢的东西都弄来,钱财、古玩、戏曲、表演、书籍,就算是女人也好。」
听见女人,卫璣驀地扯回一丝清醒,有点僵了身子抬头问:「什么女人?」
「听薛海说的。原来你喜欢去那些地方玩。」
卫璣正想解释,晋珣就说:「你最喜欢的姑娘叫银菡吧?」
他茫然注视晋珣温雅说话的模样,手脚发凉,晋珣亲了他的脸,用嘴唇碰了碰他的下巴,压下嗓音说:「挺不错的人。你想要,我就把她买回府,好不好?」
「她是命苦人家,卖艺不卖身,买来也没用,我不喜欢勉强人。」卫璣手心都是汗水,小心翼翼斟酌字句道:「我只是喜欢听她吹笛,让她教教我而已。」
晋珣歪头,扳起他的脸孔问:「这么说是我误会了?」
「都有了你,我怎么还会去碰别人。」
晋珣与他注视了会儿,扬起浅浅笑痕说:「那我打赏她吧。改日请她再来教你吹笛,我想听你吹笛。」
这种话放到以往就像调情,此刻只让卫璣觉得是暗示,卫璣抿起微笑摇头道:「我不打算鑽研,只是学着玩儿。我们别再管别人的事了好不好?」
「好。」
卫璣再度偎在晋珣怀里,更像是躲起来,躲在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一隻纸鳶,漂亮在天空盘旋,承载的究竟是自身还是掌线者的心思,他累了不敢落地,怕一落地就没有再高飞的机会。
倒不是怕再也不能到天上,而是飞不高的纸鳶,迟早要被漠视和弃捨吧。
「晋珣,要是我什么都不做,你会不会一样只看着我?」
「以前你不也是如此?」晋珣浅笑,两人各怀心思。
是夜,卫璣在自己房内坐在窗栏边吹奏龙笛,黎明前才睡。
晋珣回来就被请往当地府衙应酬,卫璣带客人参观王府和当地风光,王府其实没什么好看,三人来到外头街市乱逛,卫璣找了间馆子招待他们二人,饭桌上演的多是「邹小儷的说书时间」,其他两人或附和或取笑的配合,相处还算愉快。
吃过东西之后,邹儷向师父讨了钱说要自个儿去买些女儿家的东西,楚云琛板着张冷峻的脸色念她说:「这打扮还买什么姑娘家的东西。」
邹儷嘴脸像个小流氓,歪嘴说:「你不给我就跟卫哥哥讨囉。」
卫璣一笑,低头准备取钱给她,楚云琛当下把一小袋分好的钱囊塞给她,摆手催赶道:「滚。」
她笑嘻嘻跑进人潮里,楚云琛沉着脸看她消失,卫璣偷瞄窃笑,不由得取笑说:「看来你有剋星啊。」
「哼。」
两人漫无目的走在路上,不特别亲近也不怎么疏远,乍看好像从前,又有点微妙的不同,卫璣说不上是怎么回事,楚云琛却已对一切了然于心。他毕竟是跨越一个世纪的存在,有些事情哪怕没有亲身经歷,亦是很快就能明白通透,无论是他对卫璣这个人的观感,或是他们之间的情况。
「邹儷说你们在沙漠的事,还有游歷他国的事,我听得意犹未尽,实在精彩。」
楚云琛轻叹道:「有她在的地方就精彩啊。」
「看得出你很疼她。」
「她是我徒弟。」楚云琛不自觉强调了一遍。「她说想找邹支天,如今却变成跟着我混了。」
「嗯。邹支天和叶先生,不晓得去哪儿了。常陵国据说爆发内乱,周边几个小国虎视眈眈,大梁倒还沉得住气。」
「沉得住气是想捡便宜吧。」楚云琛冷笑,对政治官场的斗争与心计相当厌恶,虽不避讳,谈的时候总是流露出对这类事的不屑。
卫璣不希望他心情差,转了话题说:「你那块青玉呢?」
「收着。怎么忽然问起?」
「我,我一个不小心把红玉搞丢了。」卫璣握紧拳头,这事他实在不想瞒着。「对不起,那么重要的东西……」
楚云琛非但面无慍色,神情还更为温和淡然的回应说:「再贵重的宝物,都是身外之物罢了。物缘如此,你不必太过掛怀。」
卫璣松了口气,内心的悵然却更深,脱口问他说:「你对任何人事物都能看得这么开?」
「嗯?」
「当我没问。」卫璣假装瀏览夹道店铺摊贩,訕笑道:「你为人瀟洒,当日走也是乾脆俐落,我怎么都学不来啊。你知道不,这世上我认为有两种人最具魅力。」
「什么?」楚云琛瞇眼,觉得这人老爱将话题越扯越远。
「最有魅力的两种男人啊,一种是野心勃勃,另一种是浪荡不羈。」卫璣绕到他面前转身展臂,昂首笑道:「你说我是哪一种?」
楚云琛望着他想了下,错开话题问说:「说到这儿,你始终没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只知道你姓韩,难道我就记着你是韩鸡心?」
「嗟!」卫璣臭脸,随即想起什么又掬起笑顏跟他说:「我跟一名艺伎学了首曲子,有机会吹给你听。」
「昨晚的龙笛是你吹的?」
「你那儿听得到啊。」
「这是自然。我武功这么高,你吹得那么不纯熟,很难不认出是你。」
「所以我特意练了一晚……果然不够好。」
「下次我教你吧。」
「何必等下次,就待会儿吧。」
楚云琛站定不再移动脚步,卫璣笑容凝滞,转头发现他们已经走回王府门前。虽然离大门有段距离,但人车没有方才路过的地方喧嚣,楚云琛说:「邸舍的房间我还留着,我跟邹儷的东西还在那儿,只带了剑过来。」
卫璣安静听他讲,他接着道:「我走是为了一件重要的事,一件我想逃避又渴望面对的事。但回来遇见你,我才真正看清楚自己的心性。不过或许对你来说,这些还是别知道得好。」
「与我有关?我们有什么不能说的?都这么熟了。」卫璣的笑有点尷尬。
「你跟四皇子在一起了么?」
「嗯。」卫璣眼神闪动,游移开来,应了单音。
「你快乐?」
「跟他在一起,又不是为了快乐。」卫璣有些紧张,抢在楚云琛说话前讲:「可是我跟他在一起还是快乐的。」
「他不是寻常人。万一他利用你……」
「我不在乎。我知道他喜欢我就够了。」
「没想到你一向精明,也肯干吃亏的事。」
卫璣哈哈大笑两声,单手插腰回说:「别的事我绝不肯吃亏。唯独感情,吃这点亏算得什么,我高兴是因为我给得起,别人想讨还没有呢。」
楚云琛垂眸,神色略微黯淡,笑意苦涩。
「你到底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也没有。已经够了。你好你高兴就够了。」楚云琛昂首报以浅笑,既瀟洒又沧桑。「我知道你这人是不会后悔的,做之前胆怯,可一旦做了就是做了,也没想过回头。该说你什么好。」
听到楚云琛这么讲自己,卫璣乾脆将心里一点儿疑问丢出来问明白,他说:「你既然肯收邹儷为徒,当初为何不收我,是不是……」
「没有为什么。我不想跟你是那样的关係。」
「云琛,你特地找我,却不肯把话说开,你对我是不是太多顾虑了,我从前以为你对我喜欢男人这事有点儿疙瘩才不敢讲,现在觉得趁这机会说开怎样?」
「我从没对你有疙瘩。只是不想你顾虑我,而影响自己的意志。你习惯依赖我……」
「这、朋友之间本来就互相依赖啊。」
「我不想跟你是朋友。」楚云琛淡淡回说:「更不想是你的习惯,习惯往往能被取代,我有我的选择,你有你的。我为我自己选的负责,你也是如此,所以我们才合得来不是?」
卫璣一手抓住他的肩,质问道:「慢着,你说不想跟我是师徒,也不想是朋友,我们更不是血缘上的兄弟,那你到底想怎样?不要用言语扰乱我,说重点行不行?」
楚云琛微侧首,馀光瞥了眼肩上的手说:「你长高不少,手劲也强多了。」
「楚,云,琛!」
「我什么都不要。」楚云琛平静告诉他说:「只要你好好的过,不让自己后悔就行了。你我之间,就是多了那么点特别的回忆,沉睡百年星霜能遇见你,我亦无悔。」
「你避重就轻。」
楚云琛微微沉下脸,蹙眉道:「我并不想多说,你真想听我真心话?」
卫璣歛眸,看见楚云琛垂在身侧的手的手指轻颤了下,感受到这个人内心其实万分挣扎,他忽然有种强烈感受,再逼迫楚云琛只是在凌迟此人而已。
「罢了。」卫璣松手,转身说:「不勉强你。」
楚云琛向着他的背影,语调沉着而温煦的说:「我就不进门了。得带邹儷去找她的姑姑和叶逢霖,听说瘟疫还没断绝,或许遇得见也不一定,这场灾情可能是谁的阴谋。」
「你不是说要教我吹龙笛的……这就要走?」
「我不喜欢皇族,官府,斗争,宗派。这你都知道的。」
「好。你走吧。」卫璣感到喉咙好像在灼烧,深而缓的吐了口气,说道:「我的事不劳你掛心,就此别过。」
楚云琛好像叹气,又好像很轻的说了什么,卫璣气恼没听清楚,大喊了句「后会无期」就衝进王府,叫卫兵把门打开让路。
「韩……」楚云琛本想喊他原本的姓名,却也只知道姓氏而已,这便是卫璣听到像叹息的轻喃。他见卫璣连最后一面都不肯回头相对,又站在门前望了会儿,接着身形一飘就不见影子了。
过了好一会儿,卫璣又让人开门,走到门阶上张望,暗自低喃:「走了也好。这儿是非不断,净是你厌倦的人事物吧。你是人间神仙,那就去你该去的乐土。我,好好在红尘里滚一滚。」
明明心里有爱着的人,竟还是感到寂寞寂寥,卫璣以为自己此刻会思念的是晋珣,但脑海却一直浮现楚云琛笑里的沧桑。楚云琛的前生是那样悲凉的结束,卫璣着实不愿他再经歷一遍混乱的人生,所以才狠心丢下后会无期的话。
卫璣知道自身处境,这里绝不适合楚云琛待着,而关于楚云琛说的话,有很多他没能会意过来,可能当局者迷吧。
「笛子,还没能练好吹给你听啊。」卫璣心里想着,人生有太多时候想许下承诺,明知道不一定实现,却还是会这么做,大概是因为心里想给的当下给不了,才用这种方式给彼此留个念想。
感情中吃亏未必不幸,因为自己给得起,这话其实是卫璣讲给自己听的,他也不想深思这是怎么回事儿,更不想计较。他认为这不是傻,而是执着,与晋珣方式不同罢了。
后来,晋珣告诉卫璣说朝廷賑灾的黄金被劫,希望他能出面,卫璣于是前往南方。一个多雨多水的地方,听说那儿的人也多情,不知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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