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疫情肆虐影响,父母的丧礼办得十分简单仓促,等郑宇星回国早就尘埃落定。然而后续仍有行政程序要处理,掛断和律师的通话,郑宇星忍不住叹一口气。
虽然感激亲戚们能陪父母走完最后一程,但接下来的疏远回避,还是让郑宇星有股说不出的无奈。他并非想当个不孝儿,却无法掩盖未尽照顾的事实,也不怪只剩冰冷的法律文字与他碰面。
但实在是太冷清了。郑宇星看着手机里的联络人,除了王宇晨和律师外没有其他,不禁怀疑自己会成为孤独死的案例,最后被草草焚烧掩埋。想想还是趁早规划后事,花葬应该不错,既省力又环保……。
思绪到一半被震动突兀打断,郑宇星看了一眼手机,随后面无表情复製简讯文字,丢进搜寻引擎里一探究竟。
「所以这餐厅是杨明川推荐的?」王宇晨注视眼前男人俐落的点餐,内心涌上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嗯,他没事就给我传一些店家,而且是他自己吃过的,不是什么网红业配。」
「喔唷,这样听起来你们相处还不错嘛。」王宇晨嘖嘖称奇。
「没有啊,都是他单方面联络我。」郑宇星一脸理所当然。
「……好兄弟,你一封都没回?」
「没。」
「那他传了几封给你?」
「我看看。」郑宇星拿出手机划了一下,「至今一个月八封,也不算多吧?」
「这得看是用什么标准。」假如是追妹那确实少了,王宇晨暗想,「不过他除了菜单外就没跟你说什么?」
「没有啊,如果多说我可能就删除了,现在这样感觉还能留着,毕竟我那么久不在台湾,也不知道哪里有好吃的。」
不愧是前男友,很清楚要从什么地方渗透。王宇晨在心底发出感叹。
说实话,他虽然是郑宇星的朋友,却没有对杨明川產生敌意。当年不少同学对他们交往诸多揣测,但就后来王宇晨在业界的人脉,他没听说过杨明川乱搞的事蹟,反而有许多人惋惜他的遭遇,也许还得是圈内人才能掀开蓝色窗帘。
至于郑宇星为什么突然离开,王宇晨不清楚原委,可能也没必要明白。人活着开心就好,刨根究底有时候只是徒增伤疤,把麻烦的事变得更加麻烦。
「所以你韩团的事进展到哪里?」察觉对方开始神游,郑宇星乾脆把话题导回工作。
「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该不该称讚你的敬业精神。」王宇晨摇头叹气,「目前还有些疑虑,电脑前讲不清,所以我打算亲自飞一趟韩国。」
「喔,要陪你去吗?我可以做做简报。」
「不用不用,我有秘书,你知道的。」王宇晨双手按住胸口点点头,郑宇星马上想起那位波涛汹涌的美女。对富二代而言,下半身的快乐跟工作能力相比,孰轻孰重大家心里有数。
并不喜欢这种话题,郑宇星很快将目光移到送上桌的餐点,油亮的焢肉看起来层层分明,咬下去软烂入味令人胃口大开,郑宇星配着饭越吃越满意,整张脸洋溢难得的幸福表情。
「……我帮你拍张照吧。」吃惯五星级的王宇晨,在铜板价餐厅只点了道汤,眼下十分有空的掏出手机,迅雷不及掩耳按下快门。
「干嘛啊,有什么好拍的。」郑宇星皱眉同时不忘咀嚼。
「记录你今天吃饱睡饱,状态良好。」手机快速点击几下,王宇晨露出欣慰的表情。
「神经病。」不想理会眼前胡言乱语,还是品尝美食比较要紧。
※
无聊。王宇晨出国之后,郑宇星可用度日如年来形容自己的生活,并不是说他对唯一好友如何依赖,而是他手头突然没有了需要处理的业务。
郑宇星不是天生工作狂,能偷懒他当然想放假,但人类就是依靠对比取得判断的动物,百忙之中获得十分鐘空间弥足珍贵,无所事事里就想做点什么证明没有虚度光阴。他当然有考虑找份正式工作,可是大公司逃不了绩效竞争,小公司免不了一人多用,无论哪种都不是郑宇星想要的。眼下他不愁吃不愁穿,没有要向什么人证明自己,不需要像从前那样糟蹋身体。
看见窗外阳光普照,郑宇星想乾脆去买些植栽布置,让死气沉沉的环境多点生命气息。他戴顶棒球帽徒步走在台北街头,却发生从未设想的意外插曲。
「远端橈骨骨折,不过并不严重,建议先打石膏固定,这几周都要休养。」医生埋头敲打键盘,对常见的手腕骨折没有太多情绪。
郑宇星在日本生活久了,不自觉遗忘马路如虎口的警句,他完全没料到只是走在巷弄里,竟会被转弯的机车迎面撞上,他反射性伸手抵挡,所幸对方车速不快,其他部位都还好,就是右手手腕惨痛报销。
「请问有更快復原的办法吗?例如开刀之类的。」郑宇星眉头紧锁,已经开始
盘算生活中的种种不便。
「也是可以开刀,你要不要先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我们再决定之后的治疗方式。」
「……那没关係,就打石膏吧。」被医生这样提醒,郑宇星想起开刀似乎需要有人陪同,无论详细规定如何,现在的他都不考虑这个选项。
吃饭可以叫外卖,洗头可以去理发,至于其他事虽然不太方便,但慢慢处理应该也能做到,此刻无业游民的身分突然有了巨大优势,至少他不用为了休息养伤去对谁鞠躬道歉。
到了可以洗澡睡觉的时间,郑宇星找到件宽松的睡衣,努力实现单手解扣的高级技巧,所幸清洗的一切都缓慢顺利的进行,直到他在穿裤子时勾到脚滑了一跤为止。
跌倒瞬间他什么都抓不住,只能任由屁股猛烈撞击地板,郑宇星脑中有剎那空白,反应过来后左手死死按住痛处,分不清位置是尾椎还是骨盆还是什么地方,他现在根本无法挪动身体,甚至怀疑会不会又是另一处骨折。
真的太痛了。郑宇星心想,自己的人生究竟还要遭受多少次这种痛楚,为什么无论走到哪里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最终下场还是孤伶伶的倒在浴室,全身痛得要死泡烂在这满地积水里。
已经太痛了,承受不住了,郑宇星突然疯狂大哭起来,他在父母灵位前掉不出一滴眼泪,原本是以为忘记该怎么哭了,直至此刻他才终于明白,并不是忘记了,而是当时他还有馀力控制,彷彿把自己放在一个置身事外的位置,就可以逃避他终究是被拋下的事实。
他的父母到死都不肯联络他,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原谅他,那是永永远远不会改变的事实,可他居然这般厚顏无耻,对庞大的遗產没有一丝愧疚,以为那些是自己本就应得的财富。也许现在这一切都是继承的诅咒,疼痛只是额外给予的惩罚,最终他会这样悽惨的丑陋的孤单的死去。
负面情绪排山倒海袭来,郑宇星无力招架这份溃堤的脆弱,哭到连呼吸都很困难,他只能不停张口吐纳,彷彿岸边一条濒死的鱼。
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肉体的疼痛终究不足以带领他走向死亡,他非常努力的站起身子,用浴巾包裹住湿凉的自己,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到床边坐下。
能做到这种程度,应该是不需要叫救护车了。郑宇星的身体还在颤抖,内心却割裂般理智,独自生活这几年来他都是如此,因为没有人会伸出援手,即便自欺欺人也要保持冷静。
接连意外不断,让郑宇星警觉至少该留下隻言片语,他转身拿起手机,就在这瞬间,他连最后一道防线也被瓦解。
「今晚的月亮好漂亮,希望你有空去窗边看一看。」
那隻没有被记录姓名的电话号码,除了首次招呼外,居然于现在传来带有个人情感的字句。郑宇星觉得自己濒临崩溃,他都快死了哪有什么心思去看月亮,于是他不假思索的点击回拨,电话那头也很快接通。
「喂,宇星吗?好难得你……」
「杨明川。」
声音里还带着浓浓哭腔,可是现在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快来救我。」
现在的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
杨明川只花费十五分鐘就抵达,郑宇星从对方脱下安全帽面色苍白的模样,研判这不可能是一段安全的旅程。
看见郑宇星的当下,杨明川明显呆愣片刻,随后以逮到学生犯错的态度,板起脸孔狠狠教训起来。
「你到底在干什么?怎么会搞成这样?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郑宇星在心底懊恼万分,当时自己情绪已经到达临界点,无论眼前出现什么都会当作浮木,但过了半晌他恢復过来,马上就后悔起自己的鲁莽行为。可不由分说,比起后面可能出现的三四五六七次伤害,他更愿意承受向前男友求救这种尷尬。
「别骂了,先进来吧。」侧身让出通道,郑宇星觉得再让杨明川在玄关大吵大闹,邻居很快就会报警。
「你真的是……。」也察觉到失态,杨明川重重叹一口气,快步走进屋内。
动作缓慢将门重新锁上,郑宇星回头吓了一跳,他以为杨明川会走到客厅坐下,孰不知他只是默默站在自己身后。
「……你的手怎么了?没事吧?会很痛吗?」口吻和刚刚截然不同,杨明川的声音算不上特别好听,放轻说话时却显得格外温柔。
「这个还好,已经给医生看过了,没有什么大碍。」郑宇星小幅度摆动手臂,他自己也还没习惯石膏的存在。
「都包成这样还说没大碍,你这是不是骨折……」
「我叫你来,不是因为这个。」
郑宇星强硬打断没完没了的关怀,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说明,可他望向杨明川满是担忧的脸庞,嘴巴开合几下都没能把话说出口。
「所以是因为什么?」终究还是要对方主动询问。
「……我刚刚在浴室跌倒,腰和屁股那附近撞到了,现在感觉是还好,但是怕半夜或睡醒有什么状况,所以……」郑宇星越说越小声,头也越来越低。
「你擦药了吗?」
即使不看对方表情,也能从语气中感到严肃,郑宇星只好老实承认:「没有,这里之前全部整理过,东西基本都丢掉了。」
「……你先去床上休息,我去买药,你不要乱动,乖乖等我回来。」简直像对三岁小孩耳提面命,杨明川转身就拿起刚放在鞋柜上的安全帽,准备开门时又扭过头来。
「先把钥匙给我,等一下我自己进来,你不要再走来走去。」
伸出的掌心带有不容拒绝的气势,郑宇星咬咬下唇,将钥匙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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