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不停讨要生活的意义时,意义已经失去了。
裴轻舟从来不会问“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
她只想过好每一天,当下的每一天。
剧本围读结束的很快,郭志除了说她台词有待加强外,倒是没有其他意见。安青还同之前一样,对她的态度不冷不淡,几处根本不算毛病的地方在他眼里却像是极大的错误。
她甚至觉得安青比陈暮江还要苛刻一点。不过,作为一个才刚刚入门的门外汉,学习的态度是大于抱怨的。
至于程暃,相处一个上午后,她觉得程暃很像一个人,一个她不愿想起但永不会忘记的人。
“想什么呢?”
陈暮江左肩头痛痛的,转头一看是裴轻舟心神恍惚地撞上来。
“啊…对不起…没想什么。”裴轻舟看电梯才到一楼,她们在15楼,又要等好长时间。
这栋写字楼总共30多层,她们在半中央,每次来不是等上面的,就是等下面的。
陈暮江只是随口的一句调侃,没多在意,看人恢复正常后,又站得笔直。
“所以,我们一周后就要去平芜?”
“可能会更快,也许后天。”
平芜有最大的影视基地,电视剧一般都会在那儿取景。这部剧准备一年多了,定下主演后,郭志便一直在张罗开拍的事,陈暮江是知道的。
裴轻舟点点头,没再说话。
“陈编剧?”程暃刚同郭志谈完片酬的事,出来看到陈暮江,叫了声。
她还惦记着要请陈暮江吃饭的事。她压根没想到那晚陈暮江会把场地约在网球馆,更没想到她们会打整晚球,剧本总共就没聊几句。
两人站在电梯前,一同望向程暃。裴轻舟最先向人展露友好的笑。
待人走近后,陈暮江客气道:“程小姐,还没走?”
裴轻舟闻到同程暃一起走过来的香水味,往陈暮江右侧站了站,给人腾位置说话。比起精调的香水,她更喜欢淡淡的香氛,陈暮江身上的就很好闻。
程暃同裴轻舟问好后,对陈暮江说:“正准备走。”
她原本是要乘艺人专用电梯下楼的,少些被围堵的麻烦,在看到陈暮江后又折回来乘普通电梯。
陈暮江点点头,看到电梯在慢慢上来,往右瞟到了裴轻舟。
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后了?陈暮江和程暃说话,没注意到她的动静。
“看来,陈编剧体力真的很好啊,我到现在胳膊还有点酸酸的。”程暃说着,手捏着自己的肩膀,是又酸又痛。她很久没这么“酣畅淋漓”地打过球了,苦乐交织。
体力好?胳膊酸?什么玩意儿?裴轻舟目光扫扫,不知道二人在说什么。
“程小姐体力也不错的。”
陈暮江这话说得十分恭维,很有距离感。
程暃哪里是“不错”?那是太差了。球技不如陈暮江,体力也跟不上,全程都是陈暮江带她,还被旁边打球的调侃“好老师带了个烂学生”。
裴轻舟一旁静静听着,等到程暃脸上溢满了笑,她转过身背对着她们。
“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约陈编剧一次呢?”
约?不是讲剧本吗?不是聊工作吗?裴轻舟迅速转头看陈暮江,但只能看到侧脸,看不见表情。
“恐怕近期是不行了,拍摄最快后天就要开始了,有很多事需要准备,程小姐应该也是吧。”
陈暮江不想与娱乐圈的男星女星有过多牵扯,秉持始于工作,止于工作的原则。对于程暃示好的态度,陈暮江大约能猜出几分意图,她也听说过程暃喜欢自己的传言,她从没上过心,现在倒是隐约有些信了。
裴轻舟对着电梯轻幅点头,陈暮江还挺听自己话的。对程暃态度除了礼貌外,什么都没有。
“听说,陈编剧会全程参与拍摄?”
一线流量女星接一部女二的剧,是会被讽降咖的。
程暃得知陈暮江全程参与的时候,觉得女二虽然可能会被嘲番位,但是能看到陈暮江,对她来说还是很值的。况且她也一直想摆脱流量咖的称号,拿个女二换一部高质量剧,还是划算的。
“嗯。”陈暮江又简短一句话,态度很疏离。
裴轻舟盯着电梯按钮看,像只想溜走的松鼠。
电梯到了,裴轻舟一脚想跨上去,发现是上去的,又退回来。
陈暮江余光捕捉到这幕,想拉人的手抬了一下,又放回。
“裴小姐是和陈编剧一起吗?”程暃问动作极其一致的二人。
“是。”陈暮江抢答,怕裴轻舟抖漏出她俩住一起的事。私生活她只告诉朋友,比如安桔。程暃显然是不必要告知的人。
程暃似乎更想要裴轻舟的回答,随即看向她。
裴轻舟没想那么多,回答道:“嗯。”
她们两个在行动上、言语上仿佛都有更为亲密的关系,这是程暃的第一感受。程暃僵直立着,手掐得生疼,但面上波澜不惊,依旧落落大方。
电梯下来了,像载了一厢逃生的人,但都还保有道德,往后退着步,让站着的三个人做一个抉择:电梯只能再装一个人,其余的两个人要留下共生死。
“暃暃,快上来,专用的电梯坏了。”经纪人林业挤在电梯里叫程暃。
“程小姐先上吧。”陈暮江先开口。
裴轻舟跟着让出路,意思很明显,她愿意和陈暮江再等一下趟。
程暃心有不甘,她也可以留下来等下一趟的,可她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她听林业说过,说这部剧陈暮江亲自选了女主,围读时她也有留意,本以为没什么不同的,但亲眼见过,才愿意承认陈暮江待她是不同的。
“那就拍摄见了,陈编剧。”
“嗯。”
裴轻舟含笑送人。这一番下来,她又觉得程暃不像她想的那个人,要说像的话,大概也就是谈吐很像,都很温柔。
“走了。”
电梯门关了,裴轻舟还在盯着看。陈暮江喊了一声,带她去乘另一部电梯。
楼里的电梯设计的是对向的,路程远些,很少人愿意绕楼半圈去坐那部的电梯。
陈暮江经常这般,愿意走多数人不愿意走的路,也愿意绕路去光顾极少登临的电梯。
“这儿人怎么这么少…”
裴轻舟按了下楼键,电梯即刻一层一层地往上赶,一路畅通,不曾停顿。
“这边电梯远点,那边近。”
陈暮江抬步进了电梯,裴轻舟在身后跟着。
2平米多的电梯里只有她们两个。裴轻舟如第一次来新潮写字楼一般,站在陈暮江侧后方。
电梯在下坠,两颗心也在跟着下坠,陈暮江望着门缝发呆。
为了赶上飞天奖的评奖范围,郭志把拍摄周期压缩到了极致,几乎是昼夜不分地赶进度,她有些担心剧的质量,现在倒是庆幸自己答应了裴轻舟陪她拍完,顺便也能保证拍摄质量。
拍完戏,还有宣发,可能也会上上综艺,也不知裴轻舟能应付过来不能。如果播出效果很好,裴轻舟可能真的会火,到那时或许她会需要个助理,人选的话陈暮江心里已经有了合适的。
那她们呢?拍完戏会就此别过吗?
裴轻舟火了后,经济上会宽裕很多,不再需要打欠条,可能也会重新租个房子住。毕竟,她那个房子确实不大,裴轻舟也不可能一直住在那儿。
陈暮江想很多,桩桩件件都在为裴轻舟考虑。她有时看不懂裴轻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却无比坚信她是最合适的女主,一如她坚持自己十几年来的梦想一般。
裴轻舟时而是开在烈日下的雏菊,天真烂漫;时而又是开在荒野的玫瑰,明艳勾人。
但此刻的她,安静的要命。
电梯停在了9楼,她们跟着电梯一起悬在了空中。
裴轻舟看到了明红色的“9”,像用血喷上去的,她扶着硬硬的铁壁蹲下来,蜷缩着,沉入了一个不见底的漩涡。
她好怕,好怕。
电梯里没有光了,像一个小黑屋,血色的急救铃被陈暮江按响,一闪一闪的如杀红眼的刀客。
“裴轻舟,你在哪儿?”陈暮江伸手没摸到人,发现人蹲在地上,“没事,就是电梯坏了。”
裴轻舟不说话,她的心跳不受控地加快,手脚在发抖。
好多汗,手上密密麻麻冒出液体,她攥紧手,不想让它们再冒出来,指甲嵌进掌心,疼而不自知。
有人在靠近,她往里躲,电梯壁被冷汗划出一道泪痕。
“别过来…你别过来…”
裴轻舟8岁时就这样乞求过、呼叫过、祈祷过。
拐来的幼童被张坚关进黑屋子里,每一次开门,都会有个孩子被挑走,裴轻舟躲在最偏暗的角落,祈求不要是自己。
“姐姐,如果被抓出去,会怎样啊?”裴轻舟细细的声音在漆黑的屋子里像幽灵发出的哭泣。
会被卖给别人做儿女,卖不出去的会被弄残疾,逼迫着去沿街乞讨。
上天给了女孩儿们最美好的身体,却也成为恶念最大的汇集地,女孩子还会被买主逼做人妻、做童媳、做代孕工具,但就是这么多的价值,她们也一直被挑剔着。大部分买主喜欢男孩,不喜欢女孩。
叶然摸摸她的头说:“不会的,我们会逃出去的。”
叶然12岁,被拐那一年,她正在放学的路上,飞奔着回家。就差一点,她就吃到妈妈做的生日宴了。
“真的吗?然姐姐。”有个7岁的小男孩问她。
“真的。”叶然强忍眼泪,她知道逃出去的机会是渺茫的,能在这里活下来就已相当不易。
叶然被带走了,七天没回来。
没有人再告诉裴轻舟“她们可以逃出去了”。
“你——过来!”张坚大大的手指着裴轻舟小小的躯体。
她像一只半死的蜗牛,来不及把身体缩进壳里,被人拿刀架住。
她不动,张坚便一步一步走过去,踩着腐烂的菜叶子吱吱吱叫,发霉的馒头翻滚身体,饭盆被踢飞,发出尖叫声。
“别过来…你别过来…”
裴轻舟啜泣着,被张坚抓住手拖走。破洞的衣服磨着地皮,灼烈的同感在皮肤上散发,像货车上一头掉出的钢筋,在地上划出火星,血肉之躯擦起的火比什么都艳、都痛。
皮破了,好疼,疼哭了。裴轻舟想妈妈了,但她已经不记得妈妈的样子,她便想叶然,想叶然告诉她“我们可以逃出去的”。
“啊—!死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张坚被裴轻舟咬了一排牙印,有血溢出。
裴轻舟膝盖被磨破,撑起身往门口跑,被张坚抓抱回来。她力气太小了,个子也太小了,说什么也不是一个壮汉的对手。
张坚把裴轻舟扔回去,换了另一个女孩带走。
屋子又黑了。她好怕,好怕下一次开门,下一次有人靠近,她就会被抓走。
陈暮江被一声充满恐慌的呵斥声吓住,裴轻舟从来没有这样过。
“裴轻舟?你怎么了,裴轻舟?”陈暮江蹲下但不靠近她,在她身侧坐下。
她听说过空间恐惧症,只是没想到裴轻舟会有。
所以每次乘电梯才会靠自己那么近?
陈暮江想起自己小时候被蛇吓到的时候,外婆会给她唱儿歌哄她。但她五音不全,实在难唱出口,清清嗓讲冷笑话:“皮卡丘站起来以后变成了皮卡兵。”
……没反应。
又说:“许仙给白娘子买了一顶帽子,结果白娘子带上之后就不能动了,原来那是一顶压蛇(鸭舌)帽。”
……好冷。
继续说:“一个醉汉……”
裴轻舟哭着嗓打断她:“你还是讲剧本比较好听。”
终于说话了。陈暮江松口气,往她身边挪了挪,肩膀靠在一起。
“不好笑吗?”
“一点都不。”裴轻舟嗓子哑了。”
“好,那你想听哪段情节?”
陈暮江听到最多的是她爽朗的笑,这是第一次听到她哑哑的声音,莫名有些心疼,连带着自己声音变得轻柔起来,像在哄一个哭鼻子的小朋友。
“随便。”
听到声音就好,确认身边的人是陈暮江就好。
电梯里灯还灭着,急救灯闪了半天像个装饰品,唤不来一个援兵。
陈暮江亮亮的声音在裴轻舟耳边发着光,她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害怕声音消失,她在黑暗里不再能找到安慰,就像叶然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在一段长久的独语中,裴轻舟的头慢慢靠上了陈暮江的肩,那股熟悉的橙子香淡淡飘进她鼻腔,她能感觉到陈暮江说话时肩膀的颤动,让她想起抱陈暮江那晚的僵硬,她错亲到陈暮江时柔软的嘴唇。
她们是什么时候走得这么近了?陈暮江的一切竟渐渐让她有无尽的安全感。
裴轻舟抬起肩膀上的头,看着她模糊的下巴,还在张动。
两个人做着不同的事,视线却在往一处交汇。
陈暮江感觉肩膀上轻了,说完最后一句,转头看过去。
灯亮了。
重合的视线被照亮,一条发光的线牵住两处目光,一处湿润朦胧,一处干涸透亮,交融在一起让湿润变得干涸,让干涸变得湿润。
裴轻舟是哭泣过的。
陈暮江是心疼过的。
一朵妖艳的花在风中折断,过路的猫也会心疼得上前嗅嗅吧。
“别看了…”
裴轻舟推着陈暮江转过身,转过脸,转过视线。她不想被陈暮江看到这么狼狈的样子,她想做最开心的裴轻舟。
“不丑的。和定妆照上的一样好看。”
陈暮江任她推自己,看着电梯门缝,有些不期望它打开。定妆照也有一张是流着泪的,陈暮江记得很清楚。
电梯门开了。两三个维修工站在电梯口,问她们两个有没有事,陈暮江扶起裴轻舟后简单说了几句,便带她离开了。
回去路上,裴轻舟睡了。
陈暮江想起裴轻舟睡在她床上那晚,好像和现在一样,有着她不知道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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