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谢容楚看到季汐之后,心中用上一股怪异的预感。
这次紧谋密算的暗杀,应当不会如他们所愿。
天子祭祀,本就是举国大事,选在此时暗杀便是孤注一掷,成则大局翻盘,摆则元气大伤,怕是庆国埋在大绍的暗桩都必死无疑。
但密谋那日,他也曾表达过此番顾虑,为首的男子却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他是父亲亲手提点的得力干将,在庆国被侵略的那天,拼死护着他谋取一条生路。后来他容貌尽毁,混入大绍城内假装成一名武馆的打扫小厮。
“殿下,庆国覆灭之日,惨状历历在目。若不背水一战,何时才能报仇雪恨!何时才能抚慰先帝和故太子的在天之灵!”
见到九五至尊难于登天,皇帝外出祭祀时便是为数不多的机会。若再拖下去,庆国必然群龙无首,陷入内乱。到时候即使还有谢容楚这正统皇室血脉,也无济于事了。
谢容楚忙将他扶起:“高将军,那便拜托你带人混入祭祀大典的下人之中。届时我也会在现场接应,以防意外。”
“殿下果断,实乃成大义者!”
“奉承的话便不必讲了,如此计划风险甚大,怕是万一落败,”谢容楚轻喃:“数百条人命被我葬送,造孽深重。”
话音落下,其他几位暗桩纷纷跪下,齐声道:“为故土而死,死得其所,望殿下成全,臣等不愿苟活!”
众人声音虽极力压低,却依然有让人血脉喷张的魄力。只是那一刻,他终于被捧上了神坛,荣耀加身,使命在肩,却也一并背负了所有的罪孽。
少年挺直了削薄的脊梁,垂下眼定夺片刻,突然道:“此番刺杀,目的有二,还望诸卿明确。”
一是夺天子性命,祭庆国血仇。
二是生擒长公主,俘其手中十万精兵。
“殿下,长公主手握兵权,实在是留不得!”高将军闻言,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末将以为,这二人狼狈为奸,是同一路货色,不如统统斩来血祭!”
“是啊殿下,请明思!”
“臣等支持一并斩杀长公主,那十万大兵说到底也是大绍人,我庆国不需要!”
“庆国战败那年,长公主手下的外戚兵铁骑踏平了每一寸宫土,杀我子民无数,血债如袋中粟米无法计量,”谢容楚想起那日的熊熊烈火,缓缓起身,面色晦暗不明。
众人亦面露沉重,声音渐无。
“我想要她活着,活在炼狱里,活在沸水中,活着比死更难解脱。”
少年的脚步停在高将军面前,这个征战沙场半生的汉子,看到他的表情的瞬间,竟然寒毛直竖,额头冒出冷汗。
“正如在座的你我。”
……
白天的祭祀终于结束,一套繁文缛节耗尽了众人体力后,礼部突然又宣读了一条立后的诏书。
自从当今天子即位以来,后位空悬已久,念及丽妃贤良淑德,蕙质兰心,册封为中宫皇后,执掌后宫。封后大典在开春举行。
此诏一出,众人哗然。丽妃面带喜色地上前谢恩;兰嫔颤抖着摸了摸腹部,神色难堪。
都说兰嫔盛宠不衰,后位唾手可得,可最终却是失之交臂。
她仿佛想到什么,抬眸看了眼天子身旁的长公主。
那个女人……
一定是她!是她蛊惑了陛下的决议,让丽妃那个贱人抢了她的后位!
日夜的讨好,功亏一篑,让人如和不心如刀绞!
兰嫔碍于场合无法发作,只能将尖利的指甲掐进肉里,怨毒的种子疯狂生长。
这个插曲过去后,天色逐渐向晚,橙黄色的夕阳垂在西侧的山头。
傍晚还有一场放灯祈福,以皇帝为首站在山头,陆续将孔明灯送向东方的山谷,以表祈福之意。
宫女们将孔明灯、笔墨陆续发到众人手中,季汐捏着手中的笔墨犯了难。
她不太会写毛笔字。
平日里电脑用得多了,连钢笔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如今还要她舞文弄墨,简直是欺负人嘛!
见她迟迟不肯下笔,灵越凑了过来——她手中的灯笼,上面已经写了一圈簪花小楷。
“皇姐为何不写愿望?”
季汐道:“我的字太丑,写上去影响美观。”
长公主的字一向肆意潇洒,她曾经见过,所以印象深刻。如今又不肯下笔,难道是因为想要的愿望无法诉说?
“如果不写上去,愿望便无法实现。若是不想被别人发觉,皇姐可以把愿望写在灯内,这样放灯时别人便看不到了。”
这也是个好主意。季汐试着蘸了蘸墨,掀开纸灯笼在里面龙飞凤舞留下两个大字。
「发财」
灵越见状,忍不住噗嗤一笑。季汐微微脸红道:“这二字俗是俗了点,但却胜在朴实。来年大绍能风调雨顺,国库充足,比什么都强。”
“皇姐说的是。”
季汐捏着笔,想再补充几个字,却怎么都落不下去。后来她终于放弃,对灵越道:“你的小楷写得好,不如替本宫写一条罢。”
灵越爽快答应了:“皇姐要写什么?我擅长写小字,只要紧凑些,都能写得开。”
她想了想,过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
“愿皇帝龙体安康,帝后琴瑟和鸣。”
“愿皇妹寻得良人,余生白首。”
“愿谢容楚……”
她顿了顿,突然陷入沉默。
本来没想提及他的,但是一时嘴快,已经说出来了。灵越顺势写了下来,写完前半句,也有些惊讶地看了过来。
“皇姐,谢殿下也……”
“算了,说都说了,也写上去吧。”
“好,那皇姐请继续。”
季汐低声道:“愿他——得偿所愿,此生尽消执念。”
谢容楚这个人,冷静、聪慧,浑身都是尖锐的刺,亦有杀人不眨眼的生硬心肠,作为他的敌人,万万不可将其小觑,否则或许死得毫无痕迹,化为他手下的一捧灰。
但他作为朋友,乃至恋人,又缠绵悱恻,清冷温柔,因为一句露骨的情话红了脸,生了气,猫儿一样呲牙咧嘴,但揉揉脑袋,摸摸下巴又会立刻哄好,变得软绵绵。
他是她的仇敌,亦是缠绵床榻的情人。刀刃和身体都朝着对方打开,互相触碰便是一层欲迭着一层孽。
让她一时间想要许愿将他踩入尘埃、不得翻身,又想要他长命百岁、得偿所愿。
灵越写完后,看着上面的字,一时怔忪。
“皇姐。”
季汐看向她。
小姑娘的表情似乎有所察觉,抬起头,眼梢挂着一抹红,声音在风中微微发颤。
“为何许他……这个愿望?”
似乎连那个名字说出来,都会带起心脏的刺痛。在灵越的注视下,季汐笑了笑,低头看了眼那行漂亮的簪花小楷。
她提起笔,将谢容楚三个字涂掉,那团乌黑的墨渍张着血盆大口。
“本宫没有钟意之人,以前没有,如今没有,日后也不会有。”
灵越皱起眉,刚想开口说什么,嘴唇突然一凉,季汐将手指放到她的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这句话,莫要让他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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