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以骁端烧水壶进厨房来,正巧看见杜禾捏着自己流血的手指发呆。
血滴落在案板上,汇成小小一滩。
程以骁立马放下烧水壶,捏紧她伤口止血,打开水龙头在流动水下冲。
给她上止血创可贴时,程以骁的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她做事不专心。
生气却温柔,半点严厉都没有,旁人听来不痛不痒。
但杜禾还是被说哭了。
程以骁慌张,抱着她哄,无奈地说:“你最近情绪不对,一说就哭,看来是说不得你了。”
杜禾挣开他的手,脸埋进沙发抱枕里,闹自我别扭。
程以骁了解她又自怨自艾了,只能柔声疏导:“你要说出来,憋着只会让自己难受。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有心事要跟我说啊。”
杜禾使劲摇头,摆出一副“你快点走,我不想看到你”的架势?。
程以骁无奈:“那我去做饭,你要是饿了,柜子里还有面包和饼干。”
她不作声,埋着脸,维持着抗拒。
直到程以骁端最后一盘菜上桌,杜禾已经倒在沙发里睡着了。
面颊上还有泪痕,头发凌乱糊了满脸。
深知自己太宠着她,杜禾知道他的软肋,每次闹脾气不听话要说她时,就默着嗓子无声地哭,哭得程以骁心慌。
母亲知道他们在交往同居,也劝过程以骁好几回:“杜禾性格是好,就是太安静了,一看就是心事重。妈怕你跟她在一起会很累。”
程以骁在精神科工作了这么多年,知道杜禾的举动不是矫情,是困在自我世界里迷路了出不来。
杜禾的病情复杂,他实习时带他的肖頔医生曾对他说过。
“从读初一开始,她反复发病的情况持续了六年,一直采取药物治疗。这次住院,病情闹得很大,看来她憋习惯了。久而久之,就像水管,堵塞久了都会爆炸的。
“双相情感障碍,这种病轻者可治愈但易复发,重者难以治愈,累及终身。
“她已经闹过叁次自杀了,把她爸妈吓得不轻……”
程以骁给她盖了被子,轻声将客厅吊灯关灭,开了餐厅的一道小灯。
“嗯,明天聚会你们去吧,我难得放假,要陪女朋友。”
电话那头的同事调侃他将来结婚一定是个妻管严,程以骁笑着,嘴角却苦涩。
结婚这件事情,关系到两个人的一生。他怕杜禾一时冲动,会后悔。
虽然,他的的确确希望一直睡在自己枕边的人,是她。
—
杜禾半夜醒来,看见程以骁坐在她旁边看球赛。
电视没开声音,男人看得失神。
她凝望了他的侧颜半晌,开口沙哑破碎地喊他名字。
“程以骁……”
何等难听,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等等,我去倒水。”
她感觉脑袋很沉,身体半点力气使不上,复又躺回沙发里。
一杯温水下肚,她感觉喉咙好受了些,也还是很疼,卡了鱼刺一般。
程以骁的手凉冰冰的,探了她的额头,说了一句。
“杜禾,你发烧了。”
杜禾看着点滴架上的药水吊瓶发呆,白炽灯在眼前晕成朦胧光圈。
程以骁摩挲着她没扎针的另一只手,白皙皮肤下隐约可见青色的静脉血管。
“我给你叫了瘦肉粥,差不多到了的时候我再叫你,你先睡。”
杜禾又饿又困,靠在他肩膀缓缓闭上眼,没有回应他的话。
凌晨一点空荡荡的发烧急诊科走廊,只有跟杜禾一样发烧打吊针的病人,还有在急诊窗口打单取药的护士。
一切都静悄悄的,空气里是酒精和双氧水混合之后的味道。
直到一串沉闷脚步声起,程以骁从外卖员手里接过装了粥的打包袋,轻声道了声谢。
“这年头都不容易啊……”外卖员是个憨厚老实的大叔,“小伙子,麻烦给个好评,谢谢你啦!”
程以骁应声好,唤醒杜禾起来喝粥。
粥刚送过来还很烫,程以骁给她吹凉了,再送到她嘴边。
杜禾想到自己小时候发烧躺了一天的床,半夜沉春霞的手里,也有这么一碗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
吃着,杜禾突然就对程以骁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太坏了,总是让你操心。”
他见她这般委屈认错,低声笑了:“这就是男朋友的用处啊,我爱你,所以我心甘情愿。”
他第一次说这么坦诚的一句肉麻话,第一次说我爱你,把杜禾说懵了。
“其实我懂你心里怎么想的,但我愿意陪你,不为别的,就为了让你开心。”
勺里的粥凉了,程以骁重新舀了一勺喂她嘴边,“吃完才有力气赶跑病魔,我不想再看到你生病了。”
他话变多,源源不断。
“早知就该让你回房睡,是我的错。”
杜禾摇头,举起受伤的手指摇了摇,“切菜的时候就感觉到难受了,也不完全是你的责任,是我对自己太粗心。”
活得太邋遢,四肢不勤的娇气,需要人照顾。
“吃饱了就睡吧,这最后一瓶,吊完我叫你。”
“好。”她在他肩窝里蹭蹭脑袋,换了个舒服的角度,闭上眼睛。
可这一回,她没有再次睡着。
思绪突然飘忽不定,她追忆过去,回想起那天寒地冻,冷空气跟琉璃一样透明的十二月。
以及带着桃子味的,初吻的酸甜。
-
那一天的课间,宋霖破天荒地没有在她班级窗口准时出现。
杜禾有意无意地路过他的班级,听到后排男生在热烈地谈论,时不时蹦出“打架”“一对五”“宋霖”与他相关的字眼。
她担心得不行,魂不守舍地上完了一整天课。
杜禾没有宋霖的任何联系方式,她懊恼自己太矜持,明明喜欢他,却总要表现得刻意疏离。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路上的人影拉得很长。她懊丧地垂着个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脚下的一颗小石子。
直到她发现自己的影子与另一道影子重迭。
与此同时,书包被人一把扯住,她随这股力道往后倒退几步,疑惑转身,看见穿着单薄校服,脸上伤痕斑驳的宋霖。
他嘴里咬着一根棒棒糖,笑得人畜无害。
杜禾张了张口,满心的着急担忧到嘴边化成一句厉声质问:
“你今天是不是去打架了!”
“有人想泡我的妞,我不肯,一言不合就开打咯。”他倒不在乎自己的那张帅脸,“别担心,最后还是我赢。”
杜禾突然就哭了,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第一次见她哭,少年慌了阵脚,安慰的话不知说哪句,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他连抱她的勇气都没有。
最后憋出一句:“好姑娘,别哭了。”
好姑娘转身就走,他疾步跟上,在那条昏昧的无人小巷,他将人扯进怀里,棒棒糖融化了,舌尖是桃子味的甜。
他吐掉白色塑料棒,捧住她冰凉潮湿的脸蛋,低头触碰她的嘴唇。
蜻蜓点水的一记,远远不够表达他汹涌澎湃的爱恋,听见她软糯糯的要求。
“宋霖,我不想再看到你打架。”
他嗅着她发间的馨香,嘴角一弯,“好,我不会再打架了。”
杜禾敛下被泪水沾湿的黑色睫羽,手指揪紧他校服下摆,视线落在宋霖的唇上。
她渴望听到的那句,他仿佛早已心有感应。
热吻落下之前,他用指腹擦干她脸上的泪,表白说得诚恳热烈又别具一格。
“杜禾,你愿意以后只做我一个人的妞吗?”
她破涕而笑,点点头,抬起下巴迎合他的深吻。
那时杜禾十六岁,体会到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
杜禾连续吃了叁天的药。
药物的副作用是容易昏昏欲睡,杜禾强忍睡意,继续埋首于浩瀚题海里。
好多理论作为知识重点是要背下来的,但大脑反应迟钝,几条重点背了半天。
“啊……怎么记不住呢……”
她苦闷地挠头,将脸深埋进书本,印刷油墨味钻鼻,杜禾想自己已经好久没这么认真地刷题备考了。
玄关处传来开门声,杜禾看向桌上的小时钟,才刚到叁点。
程以骁怎么这么快回来?
他却没有第一时间来找自己,脚步声沉重,直直往客厅走。
男人长长的一声叹,让杜禾察觉到了异样。
她出来,看见程以骁脸色苍白,嘴唇失血般发乌发紫。
他在喘息,像受伤了的动物在强忍痛意。
“程以骁,你怎么了?”走近了发现他额上都是冷汗,杜禾顿时心生慌张。
“没事,胃炎犯了。我请了假回来。”程以骁从茶几柜的抽屉里拿出一盒药,掰了两颗倒进嘴里。
杜禾给他接了一杯水。
“看起来好严重,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程以骁摇头,向她展开双臂。
他看起来好脆弱,杜禾心里竟生出些许痛意。
靠进他怀里,手心捂着他胃部的位置,轻轻给他揉:“这里很痛吗?”
男人点点头,手抚摸上她面露担忧的脸。
一时情动,心里竟有了要立马向她求婚的念头。
“小禾,今年你的生日,我们去香格里拉过,好不好?”
“要去那么远吗?”
“我已经提前跟主任调好假了,去个一星期。”
“先不说这个,你看起来很难受,一定要去医院看看。”
小姑娘固执,看自己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又急又怕,连力气也大了,要把他抱起来。
程以骁忍不住笑,“好啦,我现在吃了药,已经不疼了。”
“真的?”
“真的。”像是为了证明,他一把将她轻松抱起,在杜禾的惊呼声里,大步走进睡房。
没开灯,窗帘也拉得密不透风。程以骁把空调打开,俯视着身下直愣愣看着他的女孩。
“你该不会……”
她连忙护住胸口,他笑得愈发大声,尔后将被子掸开,盖在她身上。
人也躺倒在她旁边:
“一起睡吧,我中午没休息,现在很困了。”
“嗯。”她乖巧,手还不忘帮他揉。揉着揉着,被他的大手抓住了。
昏暗中,程以骁眼里凝了一层温柔的霜:
“不用了,你这样,我很难睡着。”
“可是,这样会让你好受一点。”
程以骁摇摇头,哑着嗓子否定:“不,我会更难受。”
杜禾想问为什么,看他已然闭上了眼,也不多打扰他。
身边的女孩睡熟了,发出轻浅的呼吸声。程以骁却久久没有睡意。
“以骁,你今天叁十一,年纪不小了,是该考虑自己的事情。
你和小禾要是有结婚的想法,赶紧结,妈等着抱孙子,不能再拖了。”
空调冷气呼呼吹着,一片舒适的安静里,男人的叹息来得那么感伤。
这场单向的爱里,他陷得太深。奈何她心里,装了别个意义深重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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