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雪覆盖的球场寒气袭人,入目的是素白的雪,呵出的也是白茫茫的气。简韶受不住,跟着隋恕随意挥了几杆子,看着琥珀黄的小球咕噜咕噜地在雪上滚了几圈,便想坐着马拉爬犁的球车回了一旁的休息区。
邵文津大笑,他本就生的浓眉烈目,又张扬轻狂。如今脸颊被冻得红通通,看上去更加快活、肆恣了。
“简韶妹妹,这点温度你都受不住怎么行?以后可怎么跟我们去乌玛纳克打球?那里可是过了北极圈还要再往北600公里呢,足足有零下五十多度!”邵文津极为夸张地讲。
隋恕睨他一眼,冷冷地说:“谁是你妹妹?”
邵文津揽着他肩膀,哈哈大笑,“别这么刻薄嘛——”
他大包大揽,冲简韶挤挤眉,打个响指,“下次咱们几个一块去格陵兰呗,在那儿打球——特刺激。”
他口吻的熟稔与亲近让简韶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们早就是要好的密友,好像她一向是他们圈子的一员。
可是她知道,自己并不是。
简韶挂着浅浅的笑,摇摇头,“我可怕冷了。”
邵文津满不在乎地提议:“那就去梅杰夫呗,我刚在那儿投了个高尔夫酒店。”
“你总是不吸取教训。”隋恕挥杆、击球,雪沫飞溅。
前几年,邵文津投过几个球员经纪公司,后来不了了之。
他辩解,“之前我投国内,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片未被开发的蓝海。你想,一名运动员的经纪人能够负责球员的转会、签薪资合同、广告代言、商业活动,这是多么大的发挥空间!”
说着,他看向简韶:“你知道艾恩·泰勒姆吗?2013年他手底下有45名nba球员,如果我们按球员合同工资的4%计算,光是工资抽成,就能有上千万的收入。”
简韶不了解体育,不过代换为明星经纪人的话,也好理解。她暗暗咂舌,真是暴利的行业。
“再看国内,国内球员很多,优秀的球员也不少,可是从业的球员经纪人才一千多人,有国际经纪人执照的更没有几个。如果我们引入像美国一样完善的一条龙服务,去开发球员身上的这部分无形资产,岂不是大有可为?”
他单手做了一个数票子的手势。
简韶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可是我们的竞技体育是举国体制,一个运动员想要参赛、接代言、做形象推广都需要报批。如果你不能够贴上那群管理者,这个‘大有可为’的蓝海就会淹死你。”隋恕神情冷淡。
邵文津确实赔了钱,不过简韶从他轻松的神色里读出,这对他来讲并不算什么大钱。
邵文津咧嘴笑起来,“是啊——不过各行各业的游戏法则不就是这样吗?如果你妄图靠着在各个农场间倒卖鸡和鸡蛋来赚钱,只不过是赚一些小的辛苦费。如果你靠着权力直接圈地——那所有鸡的蛋就会只为你下。这么看,我这个跟头跌的也不算亏。”
说着,他冲着简韶挑挑眉,“你说对吧?”
简韶保持缄默,只是笑了笑。
“哎呀呀——”他似乎无限惆怅似的,唏嘘地感慨,“勤劳致富的时代过去喽,每一个家族根据权力大小垄断一个领域,把公有的变成自己的,小日子真潇洒啊……”
他一边发着牢骚,球倒是杆杆进洞,打得潇洒极了。
看得出来,邵文津怨气不小。
简韶却觉得他很好笑。当大多数人为馒头钱忧愁,或是生气加班拿不到应得的加班费,邵文津却在愤懑——愤懑自己没有成为公产的“托管人”,零成本让钱源源不断流入自己的口袋。
她知道如果自己说这些话的话,会显得很“幼稚”、学生气,会被邵文津他们嘲笑。
她垂头看着自己的鞋在雪面上印出不起眼的脚印,不由地笑了笑。
其实她之前隐隐约约也知道一些,有的人会钻政策的空子,扶持亲近的商人从银行贷出数千万资金,然后轻易地将上百亿的国有资产收购,再重组上市,瞬间便成为市值千亿的企业。
她将目光重新转向懒洋洋的邵文津。所以,他并不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或者说——
他的家族已经出局。
不远处的休息厅,吴娉在烹大红袍,往这边看,还冲她眨眨眼。
简韶呵一口暖气,摸了摸肚子。她心下存着诸多对邵文津的猜测,又不免看向隋恕。
他的身形在银白的天地间十分挺括,宽背窄腰,正注视着小球的滚动。
隋恕似觉察她的视线,微微侧头。背光里,他的眼膜泛着极浅的棕色,有着与他周身冷峻的雪气相反的温和。
她心下一动,走上去,拉住他。隋恕伸开手臂,自然地环住她的腰,垂头问:“冷了?”
低沉的声音,拢在耳廓边。
简韶的身形比他小巧许多,隔着厚厚的衣服,几乎完全陷进他的臂弯里。
“嗯。”她从鼻子里挤出些闷闷的音。似乎是冻得紧了,鼻头和苹果肌都红彤彤的。
隋恕的目光轻轻地落在她的睫毛上,又轻轻挪走。
有没有人告诉她,她不安的时候,藏在睫毛下的眼神会左右飘忽。
隋恕制止了邵文津的牢骚,叫球童带她去休息。
简韶感到隋恕的手在她帽子上拍了拍,不知是安抚性的意味多一些,还是别的意味多一些。
她只是在想,如若邵文津加入基因实验是为了那一点不甘心的话,那隋恕又是为了什么呢?
球童的车很快开过来,雪上高尔夫的球车是马拉球车,简韶头一次坐,新奇了一会儿。
隋恕看着她左看看右看看的模样,笑道:“你喜欢的话,下次可以专程来玩这个。”
简韶的脸更红了,“哪有不打球专门坐球车的……”
隋恕倒是并不在意这些,大概在他眼里玩球和玩球车都是一样的。
她走之后,隋恕和邵文津又谈起事情来,她隐隐听到隋恕说了一句:“俞霞提的捐助,是有条件的。你以为是无条件给你送钱吗?”
寒风带过她的发鬓,如刀锋割面。简韶坐在球车上,想着邵文津的话。
一片白茫茫中,母亲的脸渐渐地自那纯洁无瑕的雪中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展现出凛冽的木然。母亲开着一家水饺店,四点多是掀起防盗帘的时间,五点多要洗肉、择菜。六点多城管来拍门,要求把门口的广告牌撤走,有损市容市貌。
日复一日地干活,仍然在温饱线挣扎。
或许只要人人都处于即将吃饱、又没有完全吃饱的境地,才是最温驯、听话的民众。
简韶想,可是她并不想做这样的人。
一望无垠的天空,似乎永无尽头。简韶遥遥地看着,做不出什么表情。
回去时天有些阴郁,灰白的云层重迭在球场的上方。辽阔起伏的果岭,被驰骋的车辆远远甩在身后。国道上景色单调,连成模糊流动的条块。
简韶感觉有些晕眩,合目倚在车座。车内后视镜里映出她半边脸,眉目细润,眼尾绵长。
隋恕侧目,打开车载音乐。
空间不大的的车厢,钢琴的琴音流落出低沉的音节,如一双微凉的大掌,抚过她的脸颊,缓缓合拢眉目。那单音有静静的哀伤,低垂着,摇曳,又变换着织成密集的音弦。
简韶细细地听了一会儿。她模模糊糊地想起,这首曲子似乎是李斯特的《巡礼之年》,她又想起一本书,《没有色彩的多崎作与他的巡礼之年》。
简韶睁开眼,隋恕正握着方向盘。他的脸侧,灰色的电线杆一根一根在窗外倒退,光秃秃的树干静默地伫立在寒风中。
在这种低迷笼罩里,吴娉的话一声一声扣击着她的心房:“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钢琴声中,所有的景色变得朦胧,被远远地抛在国道后。什么图案都无法被捕捉,正如她纷飞而模糊的意念。
她好像也变成了寻找答案的多崎作,可是她想要什么?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日光里洁白、平整。她是否生来卑贱,只能任人掠夺却只能保持沉默?她又是否怀有坚定而高尚的品格,即便与肉食者互换却仍旧保持质朴与善良,一丝一毫地不动摇?
如若人真的能凭借心中的道德保持不灭的本心,那么那些从农村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的官员,怀着为像自己这样的普通人多做一些好事的官员,又为何逐渐成为欲壑难填的野兽?还是说人想要出头,就会被集体腐化、被制度同化,成为面目全非的伥鬼?
简韶陡然意识到,她也不过是一个有着无数欲想与妄念的普通人。她痛恨邵文津这样的人,就像邵文津痛恨着比他更有权势的人。
车辆转弯,车速慢下来。
隋恕开口,平稳的声线打破琴声的朦胧,在思绪纷飞的嘈乱中,字句分明。
她的耳朵不自觉地跟着他的声音走。
“应平戏之声电台邀请,下周我去参加一场访谈。”
简韶眼皮微动,日光不受阻挡地蹦进眼眶,她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
“什么?”简韶呢喃一声,被拉回现实世界。
她侧头,疑惑地望向隋恕。他不像是会对这种活动感兴趣的闲人。
“关于生涯规划与读研经验。”
简韶的视线重新回到前方,蓝色的指示牌提醒:距离市中心还有8公里。她想起来,在室内场时蒋然和冯佑宝拉住他攀谈了一番,大概在谈这件事。
简韶斟酌再叁,还是对他说:“这个电台虽然是学生官媒,但是……可能会有些不正经,经常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
辽远无垠的苍穹下,隋恕含笑。
“我对这种活动不感兴趣。不过,如果是向你的学弟学妹们提供帮助,我还是乐意之至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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