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盛开的季节(8)

    「我说祐嵐妹妹啊，你怎么能刚回来就惹上这种麻烦呢？被人家公然抹黑，又被人家公开告白，生活还真是精采，突然觉得跟你比起来，我以前真是弱爆了，嘖嘖……」
    这句感叹是从我身旁那个长得一脸桃花相，怎么看怎么不正经的男子口中冒出来的，不过他的脸上倒是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反而有种兴致勃勃的感觉，姿势轻松地半躺在椅子上，双腿还大刺刺地翘上会议桌，手里捧着精緻的寿司便当，完全不像一个老闆在会议室该有的模样。
    我无语半晌，默默低头把自己那一份食物打开，用筷子把放在角落的薑片挑出来放旁边。
    「晨哥，你这样很像在幸灾乐祸。」
    「我哪有？我在关心你好吗？」他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你的老闆欸，你总要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吧？」
    「……」
    想到这件事情，我简直头痛得可以，手下不小心施力过当，戳掉了一块寿司上的生鱼片。
    「没什么，她们只是因为我不去同学会，所以不太开心而已。」
    「你开玩笑？」
    「没有。」
    放下筷子，我对上晨哥的视线，无奈而坦白地看着他，虽然省略了不少重点，不过我说的是实话。
    晨哥脸颊抽了下，傻了几秒鐘，摇头叹息：「这些小朋友真的是齁，生活太无聊了是吧……」
    他用手捏了块寿司放进嘴巴里，有些含糊不清地继续说：「不过这种人我看多了啦，这个圈子里多得是，可能跟你没什么交情，也可以跳出来装熟、爆料你的私生活什么的，然后等你不红了，或出事了，避之唯恐不及都还算好的，说不定还会落井下石……」
    我挑了下眉毛，有些意外晨哥这么快就看透那群人的本质，不过想想也是，虽然看起来不太可靠，毕竟还是经营网红起家的经纪公司老闆，见过一些世面，对他而言，她们那种人，大概不是什么特產。
    晨哥将口中的食物吞下去，问道：「那你想怎么处理呢？」
    烦躁的情绪涌上来，我忍不住抬手，压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能不能就都别管了？」
    「当然可以！」他睁大眼睛，对于我的提议非常赞同，「这确实是我认为比较好的方法，反正她们影响力不大，只是空口说说，再加上男主角表态了，认为她们抹黑的人居多，底下帮你说话的粉丝也佔大多数，完全不需要随她们起舞，」他哼了声，「说简单一点就是──继续正常发文，过你的生活，气死她们，哼。」
    「呃，嗯……」
    我立刻就发现晨哥误会了，不过我原先的意思实在太厌世，不好意思说出来浇熄他的满腔热血，只好苦笑着虚应两声。
    然而我的迟疑终究是让晨哥意识到了什么，他瞇起眼睛。
    「你是不是想着要乾脆删掉ig？」
    一针见血。
    我只好坦白：「……是有那个衝动。」
    他忍住翻白眼的动作，「想也知道，你这小孩，从以前碰到任何麻烦或争吵，就只想着要逃避，也不管你自己是对或错的那一方，说好听点是爱好和平，其实你就是懒惰。」
    「……」
    我哑口无言，晨哥确实说对了一部分，我很懒得为自己辩驳，很多争吵都是幼稚且浪费时间的，多说多错，比起和人吵得面红耳赤、破坏自己的形象，不去理会那些人其实简单也轻松很多。
    ……更因为我不擅长处理这些复杂的情绪，不喜欢不知所措、无法掌控的感觉，比起直接面对，逃避才是最容易的方法。
    很废又很懦弱，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难道知道了，就能够改正吗？
    晨哥瞅着我，表情难得正色。
    「祐嵐，你要为了那一群不重要的人，放弃自己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成果吗？真的？这么随便就可以放弃？」他轻轻问：「你三年前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突然想成为时尚部落客？」
    「我……」有些艰难地开口，很小声地说：「总是要找到一个办法喜欢自己……」
    「那你现在有比较喜欢自己了吗？」
    我张了张口，沉默数秒，用长长的叹息回答他。
    有。
    但是我回来了。
    好不容易稍微喜欢自己了，以为自己足够成熟，就可以轻松面对过往的幼稚，结果花了几年的时间建立起来的自信，又要开始摇摇欲坠。
    然后才明白，迷惘，缺乏自信，害怕受伤的那个我，从来不曾消失，就像是潮水，我以为她离开了，但她总是会再出现，冲刷碰触着我。
    沉默良久，晨哥再度开口。
    「总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管怎么样，就算你不做了，我都支持你的决定，只是希望你想清楚，不要让自己后悔，好吗？」
    我喉咙一哽，用力地眨掉眼睛里的水气。
    哭出来就太蠢了，我故作轻松地提醒：「晨哥，你是经纪公司的老闆。」
    他似乎对我无可奈何，「我也是你哥的好朋友，彆扭的小孩。」
    我撇开头，低低哼了一声。
    「好了，就这样吧，吃饭吃饭。」
    不知道是想体贴地转移话题，还是真的是他的喜好，晨哥居然放下会议室的投影幕，打开笔电，叫出貌似是最近在热播的乡土剧，顾自开心地看了起来，对着其中几个动作夸张的女人大笑。
    「……」
    不过那确实很有用，感动的情绪瞬间蒸发得乾乾净净，只剩下满脸黑线。
    我忍不住吐槽，「晨哥，你挑剧的品位怎么还是这么奇怪啊？」
    「哪有？你不觉得很紓压吗？」他一副「你不懂啦」的表情，振振有词地说：「我跟你说，这剧情太天才、太amazing了！这个女的超级猛，原本是刚刚那个西装男的大老婆，后来西装男偷吃被她发现，她就设计把男的公司抢过来，然后让那个男的破產，最厉害的是，还把小三一起抢过来，让那男的人财两失，然后她就跟小三两个人很happy地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越听越呆滞，觉得自己好像踏入了另一个奇幻世界，果然非常amazing。
    被丢在桌上的手机在此时震动两下，我瞥了眼，是哥问我有没有要回家吃晚餐的讯息，我于是拿起来顺手回覆了，却在要将萤幕关掉的时候，迟疑了。
    我看着桌面igapp的图示，手指移过去，轻点是打开，长按可以解除安装，一个是面对，一个是继续逃避，而我永远都在犹豫不决。
    如同当年。
    说真的，仔细回想起来，真的不是什么万分严重的事情，然而人在青春期的时候，总有一些小事，是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却一辈子都会不断影响你的，比如被同儕排挤的阴影，比如对你格外不公平的老师，比如收到成绩单那刻的恐慌，还有，比如说初恋。
    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一株植物。
    因为雨水多寡，因为阳光热烈与否，因为流动的风，各自开出相像却又不太一样的花。
    即使不愿意承认，我还是深深受那段时光所影响。
    而回忆终究还是会破土而出。
    当年的事情，就像是脸书那个状态说的。
    ──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