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子看见他的剑锋,血珠滴答而下。
他太诡异了。
悄无声息地出现,但这杀人的手段却又不像是鬼魅,瘦子心中越发害怕,但周围其他人已经一拥而上,他也只好冲上去。
马蹄声乱,惨叫更甚。
两个小厮哆哆嗦嗦的,根本不敢探头去看,而倪素趴在马车的帘门边,只见贼寇接二连三地从马背跌落。
天地忽然安静下来,凛冽的风也退去,蝉鸣如沸。
倪素见那些受惊的马匹逃窜跑开,有一个人立在那些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的贼寇之间。
她大着胆子从车上下去,双膝一软,她勉强扶住马车缓了一下,挪动步子朝前去。
月华银白,
而他身上的氅衣玄黑,绣线飘逸。
倪素蓦地停住。
大钟寺柏子林的种种盘旋于脑海。
倪素不自禁后退两步,却见他稍稍侧过脸来,眼睫眨动一下,手中所持的剑仍在滴血,他半垂的眸子空洞而无丝毫神采。
第7章 临江仙(一)
也许是他周身自有一种严冬的凛冽,倪素看见伏在他脚边的尸体汩汩的鲜血流淌,竟在月辉之下弥漫着微白的热雾。
山野空旷,唯蝉鸣不止。
“死,都死了?”
倪素听到身后传来一名小厮惊恐的叫喊,她回过头,见那两人趴在车门处,抖如筛糠。
倪素再转身,山道上死尸横陈,而方才立于不远处的那道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她浑身冰凉,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镇定地回到马车上,从包袱中取出来一些交子分给两个小厮。
“姑,姑娘,是谁救了咱们?”手里捏着交子,其中一个小厮才后知后觉,抖着声音问。
“不知道。”
倪素抿唇,片刻又道,“你们是跟着我出来的,若再回倪家去,二叔也是不会放过你们的,不如就拿了这些钱走吧。”
“可姑娘您……”
那瘦小些的小厮有些犹豫,却被身边人拽了一下衣角,他话音止住,想起那柄差点砍了他脖子的刀刃,他心里仍后怕不止。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皮肤黝黑的小厮按着另一个小厮的后脑勺,两人一齐连连磕头,连连称谢。
这一遭已让他们两个吓破了胆,而云京路遥,谁知道一路上还会不会再遇上这样的事?倪素知道这两个人留不住,她看着他们两个忙不迭地下了车,顺着山道往漆黑的旷野里跑,很快没了影子。
而她坐在车中,时不时仍能嗅到外头的血腥气。
马车的门帘早被那贼寇一刀割了,月光铺陈在自己脚边,倪素盯着看,忽然试探地出声:“你还在这里吗?”
她这声音很轻,如自言自语。
炎炎夏夜,忽来一阵轻风拂面,吹动倪素耳畔的浅发,她眼睫微颤,视线挪向那道被竹帘遮蔽的窗。
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很快,她几乎屏住呼吸,大着胆子掀开竹帘。
极淡的月光照来她的脸上,倪素看见他站在窗畔,整个人的身形有些淡,是那种趋于半透明的淡。
好像只要她一碰,他就会像那日在山寺柏子林中一样,顷刻融雾。
倪素倏尔放下帘子,她坐在车中,双手紧紧地揪住裙袂,冗长的寂静过后,她才又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一直跟着我?”
微风轻拂,像是某种沉默的回答。
倪素侧过脸,看向那道竹帘,“你为什么跟着我?”
“非有所召,逝者无入尘寰。”
帘外,那道声音毫无起伏,凌冽而死寂。
倪素立即想起那件被她亲手烧掉的寒衣,她唇颤:“是一位老法师,他请我帮他的忙。”
倪素如梦初醒,从袖中找出那颗兽珠。
“你手里是什么?”
外面的人似乎有所感知。
倪素抿唇,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探出窗外。
竹帘碰撞着窗发出轻微的响,极年轻的男人循声而偏头,他的眉眼清寒而洁净,试探一般,抬手往前摸索。
他冰凉的指骨倏忽碰到她的手,倪素浑身一颤,像是被冰雪裹住,短暂一瞬,她双指间的兽珠落入他掌中。
他的眸子无神,手指略略摩挲兽珠的纹路,眼睑微动:“是他。”
“谁?”
倪素敏锐地听见他笃定的两字。
“幽都土伯。”
幽都?土伯?
倪素不是没听过“幽都”其名,只是如今最普遍的说法,应该是黄泉亦或地狱,可土伯,又是谁?
他又为何要设计这一局,引她招来这道生魂?
“你此时不走,或将见官。”
兽珠被从外面丢了进来,滚落在她的脚边,倪素被他这句话唤回神,心知他是在提醒自己,将有人来。
倪素只好拾起兽珠,生疏地拽住缰绳,马车在山道上走得歪七扭八,倪素始终不得要领,却不敢耽搁,朝着一个方向往前。
走了好久也没看见桥镇的城廓,倪素才发现自己似乎走错了方向,所幸她找到一处破旧的山神庙暂时栖身。
庙中燃起一盏灯烛,倪素抱着双膝坐在干草堆中,恍惚一阵,泪湿满脸。
她知道,倪宗如此舍得下本钱抓她回去,定然是他已经发觉岑氏卖了田地庄子,也知道那笔钱在她手中。
这无不说明一件事。
母亲,去了。
眼眶红透,倪素咬紧牙关,将脸埋进臂弯,忽觉后背清风拂过,她双肩一颤,本能地坐直身体。
她没有看向身后那道庙门,良久,却出声:“你为什么帮我?”
声音里有一分压不住的哽咽。
庙内铺陈而来的焰光虽昏暗,但照在徐鹤雪的脸上,他眼睫眨动,那双空洞的眸子竟添几分神光,他挪动视线,看清庙门内背对着他,蜷缩在干草堆中的那个姑娘。
“如今是哪一年?”
倪素等了许久才听见他冷不丁的一问,她没有回头,却如实答,“正元十九年。”
正元十九年。
徐鹤雪一怔。
人间一月,即幽都半载。
他在幽都近百岁月,而人间才不过十五春秋。
倪素再没听见他说话,可她看着地面自己的影子,却想起之前看到的幻影,她不由追问:“为什么那日大钟寺外柏子林中,我会在你身后看到我兄长的影子?”
“也许我沾到了他的魂火。”
徐鹤雪立在檐下,声线冷淡。
“什么意思?”倪素这么多天都不敢想一件事,她猛地回过头,烛光照见她泛红的眼眶,“你是说我兄长他……”
烛焰闪烁,门外那道原本比月光还要淡的身影竟不知何时添了几分真实。
“幽都与人间相隔恨水,恨水畔的荻花丛常有新魂出没,其中也不乏离魂者的魂火。”
只有人患离魂之症,才会有零星如萤的魂火落在恨水之畔,唯有其血亲方能得见魂火所化之幻影。
“我兄长怎会患离魂之症?”倪素心中乱极,想起母亲的嘱咐,她眼眶又热。
也不知母亲如今是否已在恨水之畔,荻花丛中?
倪素压抑满腔的悲伤,抬起眼,那个人身长玉立,背对着她,抬着头也不知在看长夜里的哪一处。
这样看他,似乎又与常人无异。
他好似忽有所感,蓦地转过脸来,那双剔透而冷极的眸子迎向她的视线,淡色的唇轻启:“倪素。”
他不止一次听人这么唤过她。
也知道她要去云京。
倪素怔怔望他。
“我受你所召,在人间不能离你半步,但我亦有未了之事。”徐鹤雪盯着她,“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做个约定,此去云京,我助你寻得兄长,你助我达成所愿。”
山间破庙,夏夜无边,倪素隔了好一会儿,才出声:“你的未了之事,是什么?”
“与你一样,寻人。”
“寻什么人?”
徐鹤雪闻声垂眸,而倪素也随着他的视线落在他衣袖边缘那一道银线字痕上。
“故人。”
他简短两字。
也许是那位明明预备了这件冬衣,也写了表文,却迟了整整十五年都没有烧给他的友人,倪素记得那日老和尚说过的话。
倪素不说话,他立在门外也并不出声,而她发现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是一团浮动的,莹白的,毛茸茸的光。
与鬼魅同路,倪素本该没有这样的胆子。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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