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尘,跟我回去。」言羲朝前走了几步,神情冷漠。
我摇头,「我不会再回去了。」
「你不顾神殿中的族人了?」还是老招数,除了拿族人性命要胁我,言氏一族果真血脉相连,那骨子里的阴邪与诡譎一样令人反感。
「我会保护他们,不顾一切地除去所有意图伤害我们的人。」
言羲自信地轻蔑一笑,道:「你以为你能离开?」
而我,同样自信地回说:「我能。」
我身旁的尽冬意会了我的弦外之音,他点头、笑言:「原来如此,真是疏忽了,我说你不会想顺道在这儿杀了我吧?」
我答:「看在你救了我又带我来见隐隐的份上,我让你多活几日,你与青冥族的恩怨留待回了神殿再清。」
看着言羲困惑写在脸上,我便发发好心替他解惑:「换血既能解极乐果之毒,那抑制冥术的药性又何尝不能解?」
刚才尽冬带我寻找隐隐时,我听见的不是人声、而是心语,那时我方知尽冬先前餵我吞服的可抑制冥术之毒已随着血液排出体外,尽冬虽是无心,却亲手帮我解了此毒,倒也是种奇妙的因缘。
「又如何?」言羲一丝不紊,并不动摇,对自己依然强大的事实深信不疑,可惜他估算错了一点。
「你以为我只会探人心语,可你忘了当年参天塔前发生之事了吗?」
「锦……。」
言羲表情大变,但我没再给他机会开口,当我发动冥术,随着眼前景色遍佈鲜红,我听见了成千上百的声音,有欢喜、有悲伤、有愤怒、有惊讶、有恐惧,各种声音来自四方交缠成一道狂肆颶风颳入我脑海。
在朝云谷的五年,我日夜修练、已有小成,不同上回力量失控而使自己及周围之人心智大乱,如今我已能掌控这股渊博的神术,除了接收、更能给予。
脑是躯体的将军,如同指挥士兵般操控着全身每一处动作,我将自己的意识逆向传达给言羲、方旭以及他们身后的多名侍卫,首先要他们做的只有一件……。
「跪下。」
方旭及侍卫们抵挡不了我的力量,纷纷扭曲着脸、身不由己地弃械下跪,我要他们向隐隐磕头谢罪,儘管他们不是下达命令者,却也全是帮凶。
至于身为罪魁祸首的言羲,他用强大的意志力与我的冥术抗衡,说什么都不肯跪拜隐隐,只见他单膝跪地,双手撑着地面,怎么都不肯让另一膝落地。
我走到他跟前,这回终于轮到我高高在上俯视着这名践踏我的男人……。
「不甘心?」我问。
「……。」他没有回话,一双眼透着坚毅与愤怒,他终归出身王族言氏,骨子里早早种下优越种子,眼下成了王,更难以接受向人俯首。
我从他腰间抽出他的配剑,剑指他的喉头,问:「巴夏与西羌本可言和,是你为将言临困于边疆、也助自己在王廷扎根而加剧两国战火,导致无数百姓生灵涂炭?」
「是。」他不躲不逃,直言事实。
「你早知纳月投向言临,不说破只为利用纳月传递消息,让言临替你杀了隐隐?」
「是。」
「重建神殿、召回青冥族人,是想掌控我的软肋?」
「是。」
「明知尽冬和我族之间血海深仇,仍然与他合谋,就为用他牵制我、让我不得不借助你的力量?」
「是。」
想起他的罄竹难书、想起自己被骗得团团转、想起隐隐因而惨死异乡,我止不住衝动一剑刺进了他的右胸,沾血的剑刃刺穿他的身躯,除了鲜血滴落地面的滴答声,再无其它声响。
我恨他,很想杀他,脑中却不断浮现年幼的他孤站荷花池石桥那一幕,他的寂寥、他的哀愁,我曾经想守护他、曾经对自己说无论走到哪一步都不得伤害那孩子,而今日我才醒悟正是自己的天真导致了这一切,我心中总念着当年无邪的言羲,所以我不愿相信他黑心至此,即便纳月用命提点我,我依旧选择相信言羲,错的不是纳月……是我。
「为何你会变成这样?」
言羲一脸苍白、汗珠满额,嘴上却扬着笑容,他忽然抓住我握剑的手,迅速一拉,剩馀的剑身一口气没入他的胸口,他的嘴边溢出些许鲜血,犹如嗜血妖物,带着血笑得令人寒毛直立。
「是你,将我变成这样的。」他的眼神此时软化下来,透着一股哀伤与失落,他是否认为我将他带到无人之巔、自顾自扔下他离开而落寞?
我冷笑一声,问他:「知道你和隐隐最大不同是什么吗?」
「……。」他沉默,他最不想听见的就是从我口中喊出隐隐的名字。
「隐隐从不找藉口、更不会将错归咎于别人,而你,只会打着『无可奈何』的旗帜觉得世上的人都对不起你。」
每人都是单独来到这世间,没人有义务对谁好,即使是父母,他们的付出也不是理所应当,可惜大多数的人都将他人的付出视作「应该」,忽略了那些付出的背后藏着的真心,一味攫取的结果往往是一方失望、一方心死。
我将剑使劲从他体内抽了出来,飞溅的红血染上了我的手,望着沾血的手,想起隐隐说过不愿让我沾染血腥,到头来什么都躲不过。
我再次将剑对准了言羲,但这回看着他的双眼,我迟迟下不了手,他和他父亲不同,对言燁我只有单纯的恨,对言羲……却参杂了太多情感。
在我迟疑之际,尽冬走到我身旁、抢走了我手中的剑,后来再一个反手将言羲再次击晕,他的手劲比在猗桐宫重得多,估计是想让言羲多睡一阵,我们也好有逃跑的时间。
尽冬甩着剑,用相当调皮的口吻说:「在你们主子没醒来前,你们都乖乖的啊,要敢追来,大祭司可是能控制你们、甚至让你们自尽的,生命可贵、且走且珍惜啊朋友们。」
大病初醒、送别隐隐、强使冥术,种种事情令我精疲力尽,我突感无力、摔坐地面,不过我仍不敢解除方旭等人的冥术,安全离宫前,我还不能倒下。
尽冬见状将我从地上扶起、驼在背上,离开时,我一直望着身处烈焰中的隐隐,这回真是永别了,他……永远消失在我眼中了。
尽冬与我一路杀出王宫,遇上的侍卫或是栽在尽冬手上、或是败于我的冥术,虽费了点工夫,我们终于离开了这座巍巍王宫。
途中尽冬抢了一匹马,我们连夜赶往阿锦州,深怕晚了一刻、言羲的王命率先传回阿锦州的守军,如此神殿中的族人又会陷入无尽危险。
穿越戈壁时,我不禁问尽冬:「你真敢和我回神殿?」
「你冥术都恢復了,我去不去不都你说了算。」他倒懂得既来之、则安之。
「你还没放弃復生半夏?」
「我才想问你,就不想復活苏隐隐?咱俩可以合作呀。」
「牺牲别人来换自己一命,隐隐绝不会做。」
尽冬语带讽刺:「高尚情操啊。」
「再用那口气谈论隐隐,我即刻杀你。」
「说不说你都不会放过我,多说多赚。」
「少岔开话题,你还没答我是否还想復活半夏。」
「我大半辈子都为她而活,岂会轻易放弃?」
「那你想过半夏是否愿意再活一次吗?」半夏以朝云长老的身份与我相处多年,我相信她不是苟且偷生之人,遑论还得搭上旁人性命。
「这个嘛……肯定不愿吧。」
「既知她不愿,何必强迫?」
「你这话该对小言羲说才对。」尽冬话锋一转,问:「为何饶他一命?他可是害惨了你的苏隐隐啊。」
「不知道。」这并非敷衍之语,我是真不知道为何下不了手,我反问他:「强迫别人接受你们的安排,你们又是怎么想的?难不成以爱之名便可为所欲为?」
「求而不得,久而久之……人就会变得疯狂。」
「原来你还有自知之明。」
「过奖过奖,人贵自知嘛,我早意识到自己多卑鄙,不像小言羲在你面前说一套、背后做一套,虚偽啊。」
「是啊,人面兽心最为可怕。」
话聊一半,尽冬突然皱起眉头、神情凝重,他直视阿锦州方向,观望着什么……。
「怎么了?」我问。
「血腥气,从阿锦州飘来。」
难道言羲比我们快一步、已对我族痛下杀手?我立刻发动冥术,只要能听见立果或其馀族人心语就可釐清状况,可我感应不到他们的心语,后我又尝试探听言羲的驻军士兵,有两名男子的声音传入耳中,但都些是间话家常,并无重要之处,不过我总觉得他们的声音熟悉。
尽冬认为事态不明,此刻不宜前往阿锦州,我却顾不上这么多,神殿中有我仅剩的亲族,我不能为了保全自己、弃他们不顾,我抢过尽冬手中的韁绳,急速奔往阿锦州,我一门心思只想确认神殿诸人是否平安,可当我越靠近、心越不安,一道漩涡捲得我满脑昏聵。
我们来到神殿前,映入眼帘的是满地巴夏士兵的尸体以及被血染红的黄土,尽冬下马检查,数十名士兵无人倖存,全是让利刃一刀割喉而亡并且全出自同一人手笔,毫无疑问此人实力顶尖,不过那人是谁?言羲没有理由杀害自己人,此人会是我方盟友吗?
我和尽冬随即进入神殿,尚不知对方是谁,我们不敢懈怠、格外警戒,我们刻意从侧门进入神殿、绕过长廊来到大殿,岂知迎接我的不是族人热情又温暖的拥抱,而是一片修罗地狱……。
大殿中躺满青冥族人,鲜血爬满白石地面,老老少少喉头全是一道深深的割痕,惨状比起外头的士兵更加残酷,当中甚至还有牙牙学语的幼童,一个都不剩……。
我连滚带爬地奔向眾人,一声声呼唤,却无人回应,偶然瞥见不远处倒着一人,她的身影如此熟悉,我彷彿还能听见她欢笑的声音,大伙儿总嫌她闹腾、希望她能收敛些,如今她学会静如处子,可再也不会开口喊我一声锦尘......。
我将她抱在怀中,止不住泪滑,「立果……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当时分开,谁都想不到竟是此生最后一面,我曾立誓要保护族人,我原以为我能做到,而最后……我谁都保不住……谁都留不住……。
「啊──!」
过去我总告诫自己身为大祭司必须时刻理智,这一片血腥将我仅剩的精神支柱砸得支离破碎,压抑多年的情绪与压力一下爆发,歇斯底里地哀号回盪在神殿之中……。
苍穹……祢究竟还想怎么折磨我?非得灭了青冥族祢才满意吗?
「咳咳!咳咳咳!」
突然,神殿后的内室传出某人的咳嗽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两名男子在我面前现身,走在前头的弱不禁风、却有着令人沉沦的清秀眉眼,跟随在他后头之人手握一把砍刀、周身浴血,脚步沉稳、毫发无伤,他身上的血……全是别人的。
「言冉!」
居然是他!初见时以为他是位翩翩公子、温文尔雅、与世无争,何曾想到今日灭我全族的竟是他。
同时,神殿外响起噠噠马蹄声,想来是言羲带兵赶到了。
言氏父子三人捣毁了我所珍惜的一切,此仇……今日该有个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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