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尉陵的路上,韶声已经看不见道路两边的田地了。
放眼望去,尽成焦土。
到处都是未熄灭的火堆,被风卷着,越烧越旺。零星存活的鲜稻苗被点燃,潮湿着生不起火星,只有滚滚的黑烟,裹挟着难闻的水汽,漫天飘散。
路边到处是死尸。
被火烧着的,身体一边已经烤得焦黑,又粘又黑的污物裹着枯黄的骨头。
没被火烧着的,则像充了气一般浮肿,有的泛青,有的泛紫,从本该遮掩不堪的衣物之间露出来。
全都不辨面目。
孟夏酷烈的日光,与近处远处的火光一起,照在马蹄扬起的尘土上。
稻子草杆烧着的焦糊,尸体暴晒后的蛆臭,与天上的黑烟,地上的尘土,一齐混在夏日的热气里,向着人扑面而来。
韶声强忍着作呕的冲动,放了下车帘。
这使她又想起逃离故京的那天——是一样的惨状。
她脸色苍白地捂着嘴,闭上眼睛缩进车里,勉强从袖中摸索着掏出帕子。
想用帕子上熏过的香气,压一压胸口中翻腾的不适。
“怎么?夫人原在南朝当富贵人,锦衣玉食,是要看看这没见过的新奇景?但又不想看死人?我忘了,富贵人看不得着腌臜。是我考虑不周,让夫人受惊了。”车外的吴移骑着马,与韶声的车并排而行。他敏锐地注意到了韶声的动向,开口道。
从韶声拒绝了穿嫁衣的提议时,吴移对她就生了意见。语气当然也算不上和气。
“我没事,劳烦吴将军关照。”韶声回。
她揭开了捂嘴的帕子,尽力稳住声音,使人隔着车帘,听不出任何异常。
韶声知道,吴移是齐朔麾下的大将。
不能在吴将军面前失了体面。她想。
但她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想。
“没事就好。我劝夫人最好不要再往外看,一路上的情形都会是如此。不过,等我们到了将军帐下,就好很多了。将军喜洁,如今应已将周遭收拾停当了。我叫人在车内的柜子里放了几种香,此次路程不短,夫人若仍感不适,可选喜欢的拿出来熏一熏。”
既然韶声低了头,吴移也不再为难,反而显露出一贯妥帖的性子来。
“多谢。”韶声道谢。
便是此时,她还在维持着平稳的语调。
吴移使她觉得矛盾。
他怎么能这么快就排除了不满的情绪,真心关心起自己来?
他怎么能对外间的景象无动于衷?
心里考虑的不是一路上的惨象,而是护送车中之人。
这便是征战四方的将军吗?
韶声想到了齐朔。
她想到在云仙庵见到他的第一面——他站在断气的尼姑之中。
还想到倒在他书房门口,脖子上插着细长纸刀的侍女。
暑日挂于中天,韶声却感到身上发冷。
韶声原以为,齐朔的元家军,是为帮助失地流民而建的义军,是为了百姓。
因为,她见过柳家人不体面的模样,也听过观云口中农夫饿死,人食人的故事。知道南朝是在施暴政。
然而,如今路边处处是死人,这是元家军与南朝军队,在尉陵交战的结果。
义军怎能……怎能如此……
韶声又想起方才路边的景象。
跟着齐朔去尉陵时,她在路上看见过许多的粥棚。可当时田间地头的粥棚,现在已经十不存一。
连带着粥棚背后的院子,也都成了一片废墟。全然没了韶声不久前见过的整洁干净。
一路上,她只见到了一两座残留的粥棚。棚顶不知所踪,用以支撑的木柱烧塌了一半,仍然立着的那一小段上,火焰熊熊不熄。
只能凭着轮廓,依稀辨认出是粥棚的样子。
这些施粥的善人是无辜的。他们没有苛待穷人,还施粥帮助他们。
粥棚塌了,而他们人呢?
韶声不明白。
只能抱紧身子,不愿再想。
“啧,富贵人家,杀了人还嫌脏。”车外适时想起吴移的声音。
他仿佛有另一双眼睛,就装在韶声车厢的内壁之上,能看见她的所思所想。
只是这句话,并不知是在意指何人。
可韶声对着吴移,却再不能保持之前的平稳了。
她心中许多的不明白化作一股冲动,冲口而出:“富贵人里也有好人,他们搭了粥棚,每日都施粥做好事!我不信他们会杀人。难道他们就该死,该死在路边吗?”
“当然该。“
”你以为他们是如何变得富贵的?世上田地皆有定数,田里产出的粮食自然也有定数。他们富贵了,有了多余田地,便有人少了田地,再至于失了田地,失了田地,便要佃,佃不起,便没得吃,没得吃,人就会死。越富贵,杀得人当然越多。”
“你又以为他们为何搭粥棚?当然是为了花最少的钱,守着他们富贵的粮库。只用不到一把的陈米,煮出一大缸子稀得不能再稀的米汤,便能安抚路上饿得快死的穷人,要他们喝水喝饱了,再想不起粥棚后的粮库。想不起来能聚集起来,抢了他们家里,那些能让他们吃几辈子的粮。”
吴移意外地回答了韶声的问题。甚至连着说了许多,答得很细。
虽然他的语气算不上好。
韶声从没听过这样的解释。
偏偏吴移这番话,让她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地方。
只能嗫喏道:”但……但你们与南朝交战,也杀了许多穷人,路边的躺着的人……衣衫褴褛之辈、更多……“
“呵,穷人。尉陵无战事,他们还是没吃的,又能多活几天?就靠米汤?”
“当然,米汤除了能护住富贵,还能让富贵人有机会猫哭耗子假慈悲,自我标榜做了好人,感动自己。”
“夫人,你是将军的夫人,我并不能对你做些什么。但我知道,你出身于富贵文人之家,不事农桑却富有万金,对我而言,生来便是世上最恶的恶人,手上沾着的血污,比杀人最多的刽子手还要多上千百倍。故而,我其实并不愿与你辩这些。我方才言语冲动,忍不住冒犯夫人,是我之错。移此刻将心思坦诚,万望夫人也能体谅我。”
吴移将话说得很坦荡。
尽管他已经预料好了,韶声会对他生出极大的不满,甚至是厌恶。
韶声却并不生气,反而认真地考虑起他的话。
想好了之后,又认真地问:“吴将军,我想请教一个问题。如果真有富人,施粥不是只给米汤,而是以让人吃饱为目的,尽他的全力,每日都做这样的善事。这样能算慈悲吗?我想,这也算救了许多人的命了。”
“夫人说的这种人,并不是富人。若他不求富贵,只求救人,一人的财富有尽,人越救越多,钱财用尽之后,他自然也变成了穷人。若他既要自己活得正常,又要救人,救下的人便有限,那就变成了长久养着一群人。养着的这群人,也自然会为他所用。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地的统领。正如将军,也如夫人在云仙山中遇见的首领游达。”
“不求富贵当然最好,但只有所有的富人都不求富贵,才救得了如今的局面。我跟随将军,便是希望能强使这些人弃了富贵。”
韶声问得认真,吴移当然也答得仔细。
这让韶声有些惊讶:“吴将军同我说这些,不怕将这些学去向元将军告状?毕竟,方才吴将军自己也说了,你出言冒犯了我。我可能还生着气,一直记着仇呢?”
吴移却回:“我信将军。无论你是何人,出身何地,你终究是将军亲自选的夫人。我希望你能理解他。”
不要做出背叛之事。他的话点到为止,并不把最终的目的说出来。
韶声便不出声了。
车里车外,恢复了安静。
只有马蹄哒哒向前的声音。
虽然静了下来,韶声的脑中却仍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吴移的话。
尤其是粥棚与施粥一节。
“原来,崇佛拜佛是假慈悲……施粥也是……”
良久,她才小声地自言自语起来。
在云仙庵修行的场景,一幕幕随之浮现在眼前。
齐朔在书房里,不顾她的意愿,硬揭云仙庵真相的场景,浮现在眼前。
齐朔说得对极了。
祖母与母亲年年办法会,豪掷千金,全进了云仙庵诸尼的腰包;诸尼拿着钱,开山造景,事事求雅。
这些钱没让任何人活下来。
尽管在法会里,她们也会施粥。
这与前些日子里,齐朔在尉陵城的大街上,与她说过的话,也连了起来。
他说:居何所,虑何事。
当时似懂非懂,只当他是因为玉佩之事生闷气。
如今她再想来,便觉得他的意思是,不受战事影响,能在街上闲逛的人,皆为暂不必考虑战事的富贵闲人,或是他们的奴仆,他们的拥簇。
富贵闲人不会在乎穷人的死活,吴移这样想,齐朔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他还说:等人们失了利,受了伤,便自然会担心自身,也自然有人来引导。
韶声此时也觉得,这句话藏了未尽之意:当闲逛的富贵人利益受了损失;同样富贵,甚至是更加富贵的文人便会跳出来,为保住他们的富贵而摇旗呐喊。
自认为也是富贵人的奴仆和簇拥,譬如首饰铺子里趾高气扬的伙计,便是受他们引导之人。
所以,柳家令她生厌,并不只该是因他们胆小如鼠,毫无担当;更该是因他们只求自己富贵,不顾世人死活。
可思诸于己身,她也享受了柳家的富贵。
重重矛盾之下,韶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终,只能忍着对外间景象的不适,掀开车帘,端端正正地向着外间马上的吴移行礼,郑重道歉:“吴将军,对不起。是韶声无知浅薄,才使得将军费心教导。将军说过的话,韶声铭记在心。”她会理解齐朔的。
最后这句话,韶声不敢说给吴移听,只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时,惊讶的人便轮到吴移了:“夫、夫人请起……移受不起这么大的礼。当真折煞我了。”
他没想到,韶声这样贵家出身的大小姐,竟会赞同他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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