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声不禁向后退了几步。
她的目光与他相触,不过一瞬,她立刻移开眼睛,半垂下眼皮,侧过头去,看向地面。她惯常不爱与人对视,但此时却像是不敢,眼皮再也没抬起过,连他的脸都不再看第二眼。
心中不受控制地生出几分自卑。
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韶声在心里唾弃自己。
不能没出息!她想。
“你知道我是谁?”她扯着嗓子,粗声粗气地开口,将声音放得很大。“那我也不跟你装了。”
声音越大,气势越强,她心里的底气就越足。
”你是被我捡来的。若是没有我,你早就死在那破庙里了。你自己知道。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我给的。你现在住的宅子,也是我的。“
”如今,你便是我的家奴。“
齐朔听完,并不正面回答,却莞尔一笑,提起另一桩事情:”柳姑娘这宅子,是赁的。“
家中遭逢大难,他竟仍如曾经那样,脸上常常带着笑,保持着贵公子的温和气度,看不出分毫不同。
”你如何得知?“韶声被他牵着鼻子走。
”自然是紫瑛姑娘说的。“
韶声顺着他的话,转头望向身后的紫瑛:”这又是怎么回事?“
”公子说,小姐偷偷在外面置办院子,定然不愿让府上知道,若是用我或张大的名义与人定契,待官府来巡查后,一下便会发现我们与柳府的联系,自然也要知会府中各位老爷,到时候,小姐就没办法交代了。我觉着,公子说得在理,便央他出面,与那房主签了租契。“紫瑛向韶声解释。这公子怎么就把她卖了?她心里不禁有些埋怨。不过也只是埋怨,她知道韶声不会因此把她怎么样。
不出所料,韶声只是对她说:”你先出去。“
紫瑛:”是。“
她退了出去,并掩上门。
齐朔全家获罪,且除了还未被圣人发落的齐之行,就算是还有别人同齐朔一般藏匿,但在外人看来,应当全丧生在那场大火之中了。他只凭一个已死罪人的身份,到底是怎么避过官府,与人立下房契的?韶声难以置信。
因此,她忍不住问出了声:“齐家人是不是都借着放火,带着家财死遁了?你们这么多人在钦差眼皮下,怎么走得脱?难道是早早得到风声,用你爹一人,瞒过圣人,再金蝉脱壳?”
她好奇此事,不仅忘了最要紧的问题,齐朔为何能隐藏身份,与房主立契,甚至连原本准备好,要痛骂齐家,狠狠刺他两句的说辞,也忘了。
“齐家如今确只剩我一人,不过是侥幸求生。”齐朔面上不恼,仍然笑着回,“至于家财,那更是无稽之谈。”
这是真话。
大火烧毁了整座齐府,这便是奉命抄家的内廷钦差失职了。为了补救,他怎么都会派重兵去火中清点,看看是不是所有人都烧死了,尸首有几具,是否有特征,都要统计清楚,才能勉强向圣人交代。
哪有那么容易走脱。
至于齐朔,他本人并无逃生的意愿,早被浓烟熏得昏迷。只是他的母亲怜惜幼子,不愿齐家绝后,便遣了武艺高强的忠仆,找了身形相仿之人,套上他的衣服,冒死将他背了出来,藏在鱼龙混杂的城南。
只是那忠仆被火燎成重伤,本想将信物送予与齐家交好的柳府上,却只撑到见到韶声,便气绝身亡了。
这便是韶声拜访梅府回来那日,在巷子里所见之事的一切原委了。
“既然这样,同你所说的,你既没有旁的齐家人照应,也无家财傍身。如何与房主立契?”韶声终于想起正题,追问道。
齐朔并不正面回答:“柳姑娘放心,此事万无一失,绝不会累及姑娘。”
韶声却信了,不再追问:“那好吧。”
她很容易相信旁人。除了柳韶言,别人说的话,基本上说什么就她就信什么。
就算是柳韶言,她曾经也是极相信的。现在不相信她,不过是总在家中吃她告状的亏,才如此的。
“不过,你现在是我的家奴,与房主立了契,这契书应当也是我的。无论如何,你还是住在我的宅子里,要任我差遣,明白吗?”韶声又补充。
“哦?我竟不知,既然房子是赁的,柳家的家奴,还能由柳姑娘做主吗?”齐朔脸上挂着的温柔笑意,丝毫未变。
齐朔少时便有大才,从来受人追捧,齐家还在时,如韶声这种,他看不上的愚钝庸人,从来不愿意搭理,即便到了不得不打交道的场合,他也不过笑着敷衍一二,维持着他包容知礼的假面。这种假面,能予他许多方便,他便渐渐地形成了习惯,摘不下来了。
此时,韶声挟恩图报,张口闭口要人做她家奴,粗俗无礼,浅薄陋鄙,令他心中十分不快。
按照常理,此刻正到了他不得不低头的场合,不得不与韶声打交道。但对着她,他一丝也不想忍耐,敷衍更不愿。虽面上表情未变,言谈间,却直接夹枪带棒地顶了回去。
或许是因韶声发现了他的假面。
虽然韶声并没说,他却已经察觉了。
“放肆!”
韶声被他戳到痛脚,实在忍不住了。她脸涨得通红,猛地抬高了声音反驳。
她在家确实没什么地位,但也不是拿来给齐朔说嘴的。他都落在了她手里,怎么还敢嘲笑她!
“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德行,竟敢来教训我!我已经说过,我救了你的命,你吃我的用我的,就应当是我的家奴,凭什么不尊敬我!”
韶声的胸口不住地起伏。她的肌肤因常年心思沉郁,又甚少见光,原本是极为苍白的,苍白到透明,不太康健。
此时被火气一激,全身都泛起了红色。
从脖颈连到胸前的一大片肌肤,随着韶声的话语,红扑扑地跳动。
齐朔并不答话,笑容却不减。
他沉静的目光投在韶声身上,像是幽黑冰冷的深潭。在眼底最深的地方,藏着几丝无人能察的厌恶。这双沉沉的眼睛,不应当属于那个人人称赞的清贵公子。
不过,韶声一直没看他,对此毫无察觉。
她只是久未听他开口,认为自己的话成功刺到了齐朔,从而感到一阵快意。
乘胜追击道:“怎么?不服?你也想死?想死还不容易,我现在就去报官!”
“亦可。”
虽然,他既然捡回一条命,如今确实不想死,也不愿韶声去告官。
但他似乎也很清楚韶声不会害他。
韶声自以为的成功,仿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她气坏了。
恶毒刻薄的报复,脱口而出:“装什么装,自杀的方法有许多,我又没拦着,真想死,你早该死了!齐家就该死绝了,为那些枉死的百姓抵命,你这国贼余孽,怎么还有脸活着!既然落到我手里,就要听我的,做我的家奴,不听话,就送你去见官!”
齐朔美丽温柔的笑容换上了嘲讽的冷笑:“柳姑娘的考虑,当真是周全。”
”不过,柳姑娘也知,什么是百姓吗?”
说这句话时,他脸上的表情骤然消失,突然走近韶声,黑沉的眼睛盯着她,一字一顿。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也攥成了拳,指节攥得发了白,指尖紧紧地嵌进手掌心,有青色的血管在手背上,微微凸起。
”心虚了?被我说中了?不想见官,就给我跪下!“韶声当然发现了的变化,以为占了上风,便紧接着呵斥道。
她从来都是被呵斥的对象,这是第一次呵斥别人。便是对家中的下人,她也不敢这样。传出去了,定然要被长辈责罚。
她以为自己会紧张,但对着齐朔,这些话竟然自然而然地,流畅地说出了口。
有朝一日,她竟然也能对着齐朔这张令人厌恶的,笑着的假面,直说自己心中的想法了!
“叫你给本小姐跪下!聋了吗?
“不要我说第三遍!”韶声仿佛是借此机会,发泄自己一直以来憋在心里,从来不敢往外说的刻薄想法。声音愈发急切起来。
齐朔松开了紧握着的手。好像方才攥紧的拳头,都是在演戏。只不过演得令他自己都信了。
他面上露出了奇异的笑容。
不知是在笑韶声,还是在笑自己。
独活并非他自愿,如今却要担上全家的期盼。
几声闷笑,甚至都要从他的胸膛里跑出来了。
他想起家中的那场大火。
当时尚在白日里。火光熊熊,浓烟滚滚,熏红了半边天,与天边的晚霞交映,仿佛把云层都点燃了。
火焰落在房檐上,熄了又亮,房梁烧断了,有尘烬从中扑簌簌地剥落,扬在空中,像灰蒙蒙的大雪。
当真是烧了许久呢。
齐朔根本不听韶声的指挥。
他闲闲地靠在墙上,抱起手臂,又露出了一贯的温柔笑容。
这样的笑,使之中的嘲讽意味愈发明显。
“我是不怕死的。”
“小姐若是想告发我,尽管去。只是不知道小姐怕不怕死?小姐见了官,如何阐明是你发现了我,而非我的同党?”
“我可不敢保证,在府君大人面前,不会屈打成招,把小姐你供出来。”
“你!”韶声的脸涨得通红。齐朔说出了她心中的鬼。
“小姐下次救人,要记得擦亮眼睛。若真想招揽家奴,不如去牙行看看,人签过了身契,定然会对你言听计从。”
韶声虽人不讨喜,但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大家闺秀,哪里听过这等的刻薄话。
她也从未曾想过,京城中最温柔美丽的齐家公子,竟还有这样一副面孔。
她是觉得他为人虚伪,却不知他的真实面貌竟然如此。
齐朔便是见到曾经相当亲密的未婚妻柳韶言,也是温柔和善,从不生气,连话也说不了现在这般多!
韶声气得伸出脚,踢在齐朔小腿上。她的力气小,并未撼动他分毫。她藏在裙下的小巧丝履,在他的袍子上留下一块明显的脏印子。
翘头丝履上缀着粉白的绒球,簌簌地摇荡在空中,十分晃人眼睛。
齐朔不说话了,只是用眼睛静静盯着韶声。
仿佛在嘲笑她,非要她承认:自己才是真正粗俗无礼之人。
他在破庙时患的高热,还未大好,受韶声这样一番折腾,美玉无暇的面上,泛起一层浅浅的潮红。日光透过门缝与窗棂,如碎金洒在他的脸上身上,能让人无端生起怜惜来。
韶声看得呆了。
“你、你!”她不由自主地变得结巴起来。
她素来不讨人喜欢,与其余闺秀宴饮时,无人愿带她与年轻公子见面。因此,她很少接触外男。
而如今,这天人之姿的年轻公子,目光有如实质,一错不错地盯着韶声,仿佛距离不过咫尺。她哪里有过这样的体验。
“你、你便暂时在这呆着,不、不许出去。以后有的是苦活累活差遣你!”
韶声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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