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画面里的欧阳轩和现在的欧阳轩看起来不太一样,那是免免印象中欧阳轩的样子——高大的身材、匀称的肌肉,小麦色皮肤,脸部的线条也比现在略微柔和一点,还留有些许少年的稚气和拽气。
电影画面依然在不稳地乱晃,免免看见银幕里的欧阳轩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声:【你手能不能稳点,她到时候看见了不得被你晃得想吐啊。】
然后是一个不知道来自哪里的、异地口音浓重的男声:【老弟,鹅肯免费帮你拍不错了好咩?有则个空闲鹅不好多去跑几单森意赚钱厚?够意思了好咩!】
【行吧。】画面里的欧阳轩重新看向镜头。
那个欧阳轩再次道:【免免,我现在在深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去,可能很快就回,也可能很久,但我尽量越快越好。我不知道你看到这个片子是多久以后,但既然你看到了,就证明我最后做成了,也算是有脸回去找你了。】
电影院里的免免此刻当然彻底反应过来了,欧阳轩这哪里是买了票带她来看什么电影,根本是自己拍了一个制作不精的“电影”,还大架势地包了电影院放给她看,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这段录像大概是欧阳轩在深圳拍的,银幕右下角的日期刚好是欧阳轩离开宁城不久后,不会错。
老实说,免免心里难免地对这段录像接下来的内容产生了好奇,只是刚才录像里的欧阳轩那段话说得简直不知所云,免免完全没听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录像的环境杂声大得厉害,而且很快又加入了嘈杂的人声。银幕里的欧阳轩抬眼往镜头后边的方向看了过去,咋舌。
【妈的,怎么都这么早就回来了。】
背景音里夹杂着开门关门声、脚步声、大笑声、“操你妈”一类的难听骂人声,还有各种人声混杂在一起的讲话的声音,几乎盖过了欧阳轩说话的声音。
但银幕里的欧阳轩还是对着镜头,皱着眉解释:【我现在暂时住在这个地方,你也看见了,人有点多,要做什么事没那么方便,不过没事,反正就晚上回来睡个觉……我靠,你丫别光着屁股过来,我他妈给我女朋友录像呢!】
银幕里的欧阳轩话说了一半,忽然瞪大眼睛朝某个方向喊道,下一刻银幕就转为了一片黑暗。
免免坐在座位上,怔愣地瞪圆了眼睛。
她忍不住拿余光向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欧阳轩扫去,电影院里光线昏暗,看不清欧阳轩的表情,但能看见他在摸鼻子,大概也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免免没漏过银幕转黑前,里面那个一年前的欧阳轩脱口而出的话。
女朋友?
他是在指自己么?免免心情复杂地想。
留给免免对这段莫名其妙录像进行回味的时间并没有太久,大银幕很快又亮了起来,这次其中的画面已经不是那个乱糟糟的像宿舍的地方了——说实在的,把那个地方称为“宿舍”有点寒碜了。
之前谢旋带免免看过宁大的宿舍,虽然也是高低床,很多人住一间,可也没刚才画面里欧阳轩住的那个地方那么破旧昏暗、令人窒息。
免免忽然在心中隐约猜到了几分。先前欧阳轩那个修理铺里的伙计就告诉过她,欧阳轩是想去深圳做生意、办厂,再联系欧阳轩当时手头似乎也没什么钱的样子,免免就大概能猜到欧阳轩为什么住在那样的地方了。
听说现在有不少有志之人南下经商,而白手起家……大约总是要吃些苦头的。
免免不由自主地抿住了唇。
此时的银幕上是一片空旷荒凉的地皮跟厂房,欧阳轩戴了个蓝色安全帽站在镜头前,这次画面没有刚才那么晃了。
右下角的日期变成了【1985.12.21】。
第64章 光辉岁月
【1985.12.21】
【免免, 终于又能给你录像了。从上次录像到现在过了好像有……快四个月了吧?其实之前也不是没有话想跟你说,但是一方面是这段时间太忙了,另一方面也是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想了很多想说给你听的事情,可是当时一件也没有解决, 什么都没有进展, 显得我挺失败的, 说实话我怕你看见了就不喜欢、不耐烦我了,所以我忍着一直没录像。】
这次银幕里的欧阳轩是笑着的, 虽然笑容不算很热烈。
去年年末的欧阳轩明显比九月初的要晒黑了, 皮肤也粗糙了很多,人瘦了, 已经有点接近现在免免看到的欧阳轩的样子了。她很难想象, 欧阳轩是经历了什么, 才会在三个多月的时间,在外形上有这么显著的变化。
免免听说广东的气候是温暖湿润的, 临海的深圳拥有着曾经渔村的质朴和干净清新的海风。
欧阳轩所在的这块工地却充满了沙尘,风一扬, 她在镜头外都能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粗粝感。
也不知道欧阳轩是不是因为在工地上泡久了,皮肤才变得粗糙了许多。
银幕里的欧阳轩又说话了, 脸上的神情有些许少见的局促。
【其实硬要说的话,到现在也没什么大进展, 只能说计划往前推进了一点。深圳是改开的口岸城市, 每天都有人从全国各个地方到这里来找机会。甚至还有人在别的城市上班,坐星期五晚上的夜车过来做买卖,星期天再做一夜车回去的。这里机会很多, 能人也很多, 这几个月我遇到了很多贵人, 也遇到了很多麻烦。我想在深圳办厂,现在才总算是迈出了第一步,希望接下来顺利吧——不过你既然看到了这段录像,那证明应该是顺利的,我提前高兴一下吧。】
画面中的欧阳轩笑了起来,就跟现在的他很像,雪白的牙齿在已经晒到黝黑的脸上格外醒目。
【……免免,我很想你。】
免免全副心神都在欧阳轩的那口白牙上,以至于她差一点点,就错过了银幕里的那人最后那句轻到像叹息的话。
好在她没有错过。
免免说不上来此刻心中是什么感觉,之前对欧阳轩积累了那么久的不满和失望完全烟消云散了吗?好像没有那么快,人哪是说变就能变的动物。倘若人的情感能说变就变,世界上哪还有那么多复杂的故事,和天涯海角的伤心人?
与其说是一种情绪变作了另一种情绪,倒不如说是一种情绪上,又叠加了许多别的情绪,它们飘忽不定,不易捕捉,又重叠复杂,像撒播了多种调料,其味难以一言以概述。
唯有鼻尖微微发酸的感觉很真实,她却一时无法分辨,这究竟来自哪一味调料。
银幕再次转暗。
第三次亮起的时候像是在工厂的车间内部,不似免免以往见过的气派国营工厂。大部分的国营工厂里,车间工人都着装整齐而统一,戴着整洁的帽子,身着统一工服,一排一排规整排布,每个人都手脚麻利。
这个车间里却只有寥寥十来个工人,着装不统一,动作不迅速,仔细一看,免免才发现,欧阳轩居然也混在其中。
镜头摇摇晃晃地锁定了欧阳轩,靠近,再靠近,直到画面中只能清晰看见欧阳轩一个人。
欧阳轩手上摆弄着一个免免看不懂的金属板,不知道在往里面装载什么零件,看到摄像机凑近自己才抬起头来。
他脸上沾了些黑乎乎的油,就像以前免免总看见的那样——不过那会儿的欧阳轩一般都是衣服脏,这个画面里的欧阳轩可以说是从头到身上都蹭得脏兮兮的。
皮肤本来就黑,现在更是跟油污黑到了一块儿。
【免免!】他对着镜头笑,看起来比前两次心情都好,免免目光移到屏幕右下角。
【1986.01.30】
这段录像已经是今年拍摄的了。
欧阳轩朝着镜头挥挥他的脏手:【上次录完给你的录像以后,我自己都没想到接下来会进展得这么顺。本来都做好了一大堆扯皮折腾的准备,谁知道恰恰好遇上政策倾斜,我这厂一下子就落下来了,招工也招得还行,现在已经上正轨了。你应该知道,我不相信鬼神,但是有时候大晚上躺床上,还是会想,是不是这个瞎老天终于开了一回眼,为了让我早点回去找你,帮了我一把?】
【我也弄不清,免免,我想再快点。】
这一段录像又结束了。
仔细想一想,免免从未当面听见过欧阳轩说这么多话。她记忆里的欧阳轩向来都是寡言少语的,有时候很难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也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欧阳轩经常被周围的人误解。
这个男人好像从还是男孩的时候开始就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被误解就被误解,他也懒得解释,更懒得表达自己。
他在这些录像里说的话都快赶上他平时一个月说的话了吧?去了深圳几个月,就完全抛下自己素日里“小霸王”、“大院拽哥”的形象包袱了?免免在心中又好笑又无奈地想。
她此时此刻,已经隐约猜到了一点欧阳轩给她录制、并且放映这些录像的目的。
一边觉得好笑,一边眼角似乎有一点湿润的东西沁了出来。
欧阳轩在深圳生活和工作的影像,一段接着一段地在大银幕中放映出来。
【1986.02.19】
工厂刚勉强走上正轨,遇到了管理问题,走了一批人,重新招工。
【1986.02.23】
元宵节,明明是正月,过年期间,工厂却从上到下都没有人回家,大家都是拼着一口气,想在深圳挣得一处落脚地的外乡客,也算是临时的家人了。
【1986.04.16】
一切逐渐稳定,订单比刚建厂的时候翻了一番!又要扩招工人了。
【1986.05.02】
这次是货真价实地踏上正轨了,欧阳轩也终于有了点“厂长”的样子。积累了一批忠诚的干将,大家劲往一处使,共同努力。
【1986.06.14】
遇到了大台风,仓库蒙受了一些损失,不过很快就调整过来了。
【1986.06.27】
工厂已经有了两百多名员工,欧阳轩在台上讲话,大家还一起拍了大合照。欧阳轩站在最中间,拍照的时候却闭了眼睛,显得有几分滑稽。
……
无数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大银幕上接连放映,每播放一段画面,欧阳轩都会对镜头外的免免说一些他这些日子的经历和所思所想。
【真正做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很多事比预想的要难,但等跨过去了再回头看,又觉得,比原本以为的要容易。】
【……那首诗怎么说的来着?“每逢佳节倍思亲”?对,我之前在部队倒没这种感觉,现在有了,哎,你别说你不算我的“亲”啊。】
【之前那个破地方房东不让住了,说要改建,还好我行李不多,这几天在找新住处,手头宽裕了点,应该能找个好点儿的,找到房子之前暂时先在厂里住,将就几天。】
【领导说我们厂有希望评上十佳,其实我倒不在乎这个,但是厂里大伙儿挺高兴,我竟然也期盼起来了——不知道年底前我能不能回去找你。】
【上头给批了一大笔款,可能真的有老天爷在帮我。照这样下来的话,应该能稳定得比我预想的再快点。】
【免免,你应该快高考了吧?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在你高考前赶回去,其实我也有点怕你高考完就去别的地方了,可能还会跟别的人在一起。但也没辙,我这一榔头买卖,那会儿不知道结果,我不可能让你等我,但是……我等你的话,可以。】
……
免免无意中手拂过脸颊,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满面泪水。
眼泪湿漉漉地落在双颊上,触手冰凉。
身边的欧阳轩自始至终没有吭声,也没看免免,像个木头人似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些录像的拍摄手法实在是很不怎么样,动不动就晃得免免头晕目眩,还总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杂声。画面与画面间的切换毫无技巧可言,要多生硬有多生硬。
但是免免就是没有办法将视线从影像中移开哪怕一寸。
那些欧阳轩离开宁城以后,一步一个脚印跌跌撞撞走过的日子,以一种毫无修饰的质朴,赤/裸/裸地展现在她的眼前。欧阳轩一反常态地,啰里啰嗦地讲述自己的生活、表达自己真实的感受,也许就因为当时的欧阳轩根本不知道,未来免免到底能不能看到这些影像,才敢这么毫无遮掩地诉说自己。
大银幕上最后的画面是欧阳轩在打包行李,忙碌中回头冲着镜头潇洒地一挥手。
【我要回宁城找你了,你最好还没把我忘干净。】
随着那只手落下,画面戛然而止,回归黑暗,终于没有再次亮起来。
第65章 求婚
这整支片子, 自始至终都带着滋啦滋啦的杂声,听习惯了以后都快忘记那是背景的噪声了。
所以等录像戛然而止的时候,杂声随之消失,放映厅里便变得安静得出奇。
欧阳轩跟谢免免各自脑袋冲向银幕, 笔直地坐着, 谁也没说话谁也没动, 两个人组成了一出默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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