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从五脏六腑涌向四肢,太上葳蕤的面色越显苍白,指尖冰寒得像是要覆上一层冰霜。
漆黑的天穹下,白日火红的丹枫林也只剩一片黝黑,轻薄的月光洒下,嶙峋的枝丫在夜色中伸展,像是精怪的爪牙。
灌木林后传来响动,像是风刮过枝头留下的窸窣声响。太上葳蕤停下脚步,一双眼深不见底。
不过转瞬,她的身形便出现在灌木后,肩上重伤似乎丝毫不影响她的动作,冰冷琴弦悬在来人颈上,她只需轻轻抬指,就可以收割掉一条性命。
月光下,细若无物的琴弦泛着冰冷的光芒,陆云柯僵立在原地,丝毫不敢动作。
他只怕自己一动,脑袋就搬了家。
“道友……”看着太上葳蕤纤长苍白的手指,陆云柯不由吞了吞口水,她要是没拿稳,只怕当场就会发生一桩血案……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即便认出了陆云柯,太上葳蕤也没有立刻松开手。
她早已警告过陆云柯离开,他为什么还在此处逗留?
这让太上葳蕤不得不怀疑陆云柯的来路与目的。
“我……不太识得丹枫林的路,所以黄昏的时候才走出来……”在她冷冽的目光下,陆云柯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他好不容易走出了丹枫林,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便想停下来歇口气。刚吃完一块干粮,耳边就听见脚步声了。陆云柯以为是同样来丹枫林历练的修士,正想上前看一看,就被太上葳蕤的琴弦架住了脖子。
太上葳蕤上下打量他一番,看上去倒是生了一副不识路的模样。
她终于收回了手,将有些颤抖的指尖藏入袖中。
退后一步靠在树上,太上葳蕤垂下眸,似乎呼吸之间都带着森然寒气。
好冷啊……
“道友?”陆云柯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异状,“你没事吧?”
太上葳蕤没有回答,她实在很累。
“道友,你是不是受伤了?我纳戒里有丹药……”陆云柯注意到她肩上被血染红的青衣,小心问道。
“你很爱多管闲事?”太上葳蕤抬眼,瞳色如墨,脸色却苍白得几乎透明。
陆云柯讪讪一笑:“道友之前救我一命,我还不曾报答,如今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太上葳蕤觑他一眼,她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蠢话了。
如今她修为低微,又有伤在身,既然有人自愿送上门来做苦力,她便也没有拒绝之理。
“蹲下。”
“啊?”陆云柯呆呆地看着她,满脸莫名。
直到太上葳蕤不耐烦地投来一瞥,他背后一凉,赶紧蹲下身去——陆云柯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这个看上去同他年纪相若的少女有种不自觉的敬畏。
趴在少年不算宽厚的背上,太上葳蕤示意他背起自己。
陆云柯站起身的时候,只觉得背后像是多了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怎么会这么冷?难道这位道友是不小心中了寒毒不成?
陆云柯不敢问,他只小心翼翼道:“道友,现在该去哪里?”
太上葳蕤的意识已经陷入混沌,她闭上眼,气息微弱,陆云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一个答案。
她昏过去了?
现在该如何是好?没得到太上葳蕤的回答,陆云柯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先回宗门。
但他好像没有听说过,门中诸位长老有谁擅于解毒的……不过前日他在后山发现一眼暖泉,应当可以暂时缓解这位道友的症状。
陆云柯取出白日没有用掉的那张传送符,当即以灵力催动,一道灵光闪过,两人便在顷刻间消失在原地。
落在松溪剑派掌门大殿中,陆云柯站稳身形,望了望四周,不见有人。这个时候,父亲应该正在静室中修行才是,他顿时松了口气。
陆云柯背着太上葳蕤,偷偷摸摸地往后山而去。
山间雾气缭绕,竹林之中盈着一汪泉水,水色澄明,其中隐隐有热气升腾。
松溪峰后山有的原只是普通山泉,但几日前有一处泉水不知为何突然升温,变作一汪暖泉,也只有常常在松溪峰后山消磨时间的陆云柯发现了此事。
太上葳蕤双目紧闭,似乎陷入了昏睡之中,她眼睫上竟然也覆了浅浅冰霜,陆云柯放下她时,几乎感受不到她的鼻息。
他半蹲下身,小心地将背后的少女放入泉水中。
肩上粗糙包扎过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陆云柯手足无措:“道友,你怎么样?”
太上葳蕤靠在暖泉边,大半的身体都浸在水中,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
她看起来伤得很重。
“我这就去请门中长老来为你看伤。”陆云柯道,转身就要离开。
“不必。”就在这时,太上葳蕤忽然开口。
她阖着眼,说话时有寒气落在空中,转瞬便氤氲消散。
第7章
太上葳蕤冷声止住了陆云柯的脚步,若是幽冥寒毒能轻易治好,便不会留在她体内近十年。
寻常医修来诊治,只会以为她天生体质虚寒,看不出其他殊异之处。
片刻后,她再次开口,语气淡淡:“帮我取一壶酒来。”
“酒?”陆云柯不由重复了一遍,脸上难掩惊讶。
酒怎么能解寒毒?但见太上葳蕤已不打算理会他,陆云柯只好把多余的话又咽了下去,起身为她取酒。
在陆云柯的身影走远后,竹林之中再次恢复了幽静,夜风暗拂,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温热的泉水中游走着丝丝缕缕的灵气,几乎蔓延至太上葳蕤全身的寒意终于有所消解,她服下三枚回灵丹,药力随即涌入经脉,丹田中逐渐生出几分灵力。
许久之后,太上葳蕤解开右肩包扎伤口的布料,将大半身体都浸在水中,缓缓褪下染血的外裳。肩上赤狐留下的伤口与衣料粘连在一起,随着她的动作,伤口还在不断往外渗血,她咬着牙,迅速撕下了这块布料。
强行忍过那一阵让人目眩的剧痛,太上葳蕤将灵丹捏碎敷在肩上,鲜血很快就得以止住。
包扎好伤口,她脱力一般靠在泉水边,微微阖眸。
骤然回到数百年前,她终究是错估了自己身体的状况。或许是摆脱了幽冥寒毒太久,才叫她忘了那些年为其跗骨噬髓的痛苦。
以往数年间,都是太上葳蕤已有化神境界的师尊亲自出手,才能助她压制寒毒,免受冰寒之苦。
少女在月色下垂眸,眼睫上冰霜颤动,侧脸隐没在黑暗中,显出几分凉薄。
不知过了多久,泉边竹叶摇曳,风穿过竹林,发出簌簌声响。泉水中心忽而生出旋涡,一道黑影自泉眼中破水而出。
就在泉水生出异动的刹那,似乎陷入沉睡的太上葳蕤凛然抬眸,手中数道琴弦齐齐飞出,径直袭向来人要害。
灵力耗尽的少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暖泉中的人,直到琴弦破空而来,他才意识到这一点,心中不由为之一惊。
他飞身躲过一道又一道琴弦,眸中随之升起讶色,出手的人修为不高,但招招直逼要害,不见任何多余的动作。
琴弦席卷而来,织就一张罗网,少年的身形穿行其中,如游龙过影,飘然如仙。
太上葳蕤屈指,琴弦便在空中陡然回转,缠住了少年手腕。她手中用力,少年一时不妨,便从泉水上方摔落下来。
水花四溅,少年站稳身形,衣衫已然湿了大半。
而太上葳蕤全然没有停手的打算,琴弦来势汹汹,少年此时灵力耗尽,又不好还击,只能一味躲闪。
便在这时,太上葳蕤欺身上前,身法堪称诡异,受伤的右肩好像完全不影响她的动作。
琴弦在月色下泛着冰冷寒芒,从几个刁钻的角度再袭向少年。
少年躲过琴弦,太上葳蕤的手已经带着凌厉掌风到了面前,他抬手招架,两人在短短时间内便过了数招。
暖泉水汽升腾,彼此的面目都有些模糊,少年反身擒住太上葳蕤手腕,掌心传来一阵彻骨冰寒。
他不由一怔,这是……
太上葳蕤眸色微冷,借着他的手旋身而起,足尖踏过他的右肩,顺利挣脱桎梏。错身而过之时,她的余光瞥见少年侧脸,心下竟生出一股久违的熟悉感。
两人身形交错,最后落在暖泉两侧。
少年摸了摸鼻尖,有些尴尬,自己好像在无意中当了一回登徒子。
他隔着朦胧水雾,试图向太上葳蕤解释:“道友,实在误会,我并非有意窥探……”
话说到一半,少年又顿住了,他今夜为何会在这口泉眼中,却是不好轻易告知旁人的。
太上葳蕤眸色冷冽,血液从肩上滑落,细密疼痛让人恢复了几分清醒。
如今她还不是坐拥北域的妖尊,自然也不必时时防备刺杀。
四溅的水花平静下来,雾气散去,太上葳蕤的目光落在少年脸上,这一刻,她终于完全看清了少年容貌。
她的呼吸忽地一滞。
“燕愁余……”这三个字实在很轻,轻得只有太上葳蕤自己听清了。
太上葳蕤从未想过,他会这样早出现在她面前。他们第一次相见,本该是在数年之后。
七百年后的飞霜君燕愁余,此时原来也不过是个略显稚嫩的少年人而已。
少年眉目疏朗,月色之下,他揽下一身微光,如玉山巍巍,楚天高阔。
太上葳蕤从没有这样清醒地意识到,她真的回到了七百年前。
良久,她收回目光,垂眸掩去眼底所有情绪,鸦羽一样的长发垂落,更显得肤色如雪。
“你走吧。”太上葳蕤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她将琴弦一圈圈地绕在指尖,语气冷漠,就像根本不识得燕愁余。
她态度变得太快,燕愁余愣在原地,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还不走,是当真想做个登徒子?”见他没有动作,太上葳蕤的声音更低了几分。
燕愁余回过神来,心中歉然。不过当下境况实在不好多言,便拱手向她一礼,身形随即消失在竹林之中。
在他身后,太上葳蕤睁开眼,眸中深不见底。直到燕愁余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缓缓收回目光,低头盯着暖泉水面出神。
七百年后,太上葳蕤是北域妖尊,率军踏破东域后,她便成了世人不敢轻易提及的存在。
世人畏惧她,又妄想杀了她,以代其位。
而燕愁余是天下第一剑修,飞霜剑出,剑气纵横,光寒十四州。世人眼中,飞霜君和光同尘,涤妖荡魔,堪为天下修士之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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