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皇朝建立之后,他是一位稳固基业之君,南征北讨内稳朝纲,论政绩与成就并不逊色太祖太宗,若生在乱世,也必是一代枭雄。
与他隔空对弈,静彤一步不敢懈怠,一分不敢掉以轻心。
在要解决卓琅可能会成为进一步加深大清与准噶尔部联系的棋子这个问题时,那些一直给她添堵却没被她连根挖掉的“准噶尔正统遗老们”的用处就显现出来了。
准噶尔部内请卓琅与和硕特部汗的儿子联姻、再续两部旧好的声音愈响。
在“老臣”们忙碌的同时,因事关母族部落,一直以来深居简出的阿海可敦也开始四处联络走动。
噶尔丹与策妄阿拉布坦都是行事狠辣不留余地之人,和硕特部实力不如准噶尔部,却与准噶尔部相近,在那两位在位时,虽然一直保持有亲,但混得其实不怎么样。
——譬如当年,噶尔丹的大刀险些架到和硕特汗的脖子上,和硕特汗为求保命才极力抱稳大清的大腿。
如今静彤在位,阿海看得出她对卓琅的重视,自然为自己的母族部落谋算起来。
虽然和硕特部已经背靠大清,但准噶尔部兵马强壮,如果能再度结亲、结成友好关系,对和硕特部绝对有百利而无一害。
而从准噶尔部那群“遗老”的角度讲,静彤之女与和硕特部联姻,一来彰显出大清公主对准噶尔部的尊重,二来他们促成此事,也能够彰显一下自己在部内的地位,于是在静彤的两面挑拨之下,联姻的呼声就这样越来越高。
这是一场完完全全的算计,甚至从头到尾静彤的计划卓琅都十分清楚,她冷静地看着母亲将自己的婚姻押到了棋盘之上,冷静地与母亲一起成为了执棋之人。
成婚之后是她到和硕特部居住,还是和硕特部的人联姻到准噶尔部,来到准噶尔部居住,这其中的差别巨大。
这一点上,和硕特部方面尚且好办,需要小心谋算寻求尽善,是为了尽量减少大清帝位上坐着的人可能会生起的猜忌和防备。
至于成婚之人是高是瘦、是美是丑,她都并不在意。婚后是夫妻和美情投意合,还是相敬如宾,又或者互引为仇,她也不在意。
说她还小也罢,说她太冷透也罢,此时她只知道,她要对得起她的母亲,对得起追随她的人,对得起臣民口中一声声的“小汗”。
她要握紧准噶尔部的权力,而非将权力拱手让给她的“弟弟”。身为女子又如何?她从来不比部落里任何一个同龄的男孩弱,她只会比他们更强,未来,她也会比天下的男儿都强!
不争这一口气,她怎么对得起为她谋划至此的母亲,对得起她名字里象征高远的卓,和意为美玉良才的琅。
生在大清的端静公主、准噶尔部的汗王膝下,身为她的女儿,她就应该不平凡!
此刻,她的母亲已经将一切都压在局上,她的婚姻,又为何不能拿来用一把?
只要能赢,胜过她的“弟弟”,正大光明地坐到那个位置上,对她而言就是成功。而能用那份权力为她的臣民带来好的生活,如母亲一般让他们生活得美满幸福,得到他们的信赖与支持,则是她心中的无上幸福、无上荣光。
与这一份“幸福 ”相比,男女之情,夫妻之爱,不过寻常。
静彤为卓琅的婚事决定争一把,而康熙对弘恪的婚事,也未必没有想法。
京中,锦妃病了,敏若少不得要去探望一遭。
启祥宫一如既往的清寂,早年与锦妃同住的几个低位嫔妃,如今或是迁走了,或是薨逝了,总归如今启祥宫中只有她一位嫔妃居住。
宫殿内布置倒是精细,有康熙吩咐,锦妃的一应月例用度都比照贵妃位份供给。
但这些刚入宫时曾看得很重的东西,对如今的锦妃而言,都并不重要了。
她病得厉害,烧得脸颊通红,昏昏沉沉间,口中喃喃念着什么,敏若凑了近些听,分辨出是“静彤”。
敏若心里忽然一酸,轻轻握住了锦妃的手。
握手、拍肩、摸头,是她安抚或者对一个人表示支持的标准三件套动作,但这些动作她也不是对谁都做,至少嫔妃当中,目前有这个待遇的只有书芳、黛澜与阿娜日。
对于身体接触,她还是抱着防备心理。
极亲近的人可以凑近触碰她,一般亲近的是她摸别人,不大熟的是干脆不要沾边,大家保持安全距离,别人绝对不可以坐在或站在她的无防备盲区。
——所以这么多年,所有宫宴、出巡……那种无法控制的身后必有一片人的场合,书芳永远是站在她身后正中,只有那种能够挡得让后面的人完全看不到她的站位,才能让敏若安心。
她与锦妃称不上十分亲密,这会忽然握住锦妃的手,也并非因为都是女儿在外的母亲而物伤其类。
她只是忽然想到,她不知是无影无踪,还是干脆死了,又或者真是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时候,她的妈妈,是不是也如锦妃这般痛苦。
敏若侧过头去,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然后轻声对锦妃道:“你要快些好起来,才能见到静彤啊。好起来,才有与静彤见面的机会。”
锦妃与静彤,好歹还有见面的机会,而她……也只能抱着那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咬着牙走下去。
她三生不信神佛运气,唯有在这件事上,她希望自己能有一点运气。
哪怕一点点,至少让她再看她的亲人一眼,对他们说一声抱歉。
养育她一场,尚未享受多少来自她的孝顺,便为她伤心流泪,她有万般罪过,只希望还能有承欢长辈膝下弥补的机会。
烧得糊涂了的锦妃听到敏若的话,似乎说了什么,这一回敏若凑得很近也没能听清,只看到她眼角留下两行清泪,顺着太阳穴滑入鬓角当中。
弘恪小心地拧湿了巾子来给锦妃擦拭,又用冰凉的巾子替换了锦妃额头上的那一张,康熙三十九年出生的孩子,今年已长了很高的个子,身形有些消瘦,但肩膀似乎扛得起从小相依为命的玛嬷的重量了。
敏若没再言语,静静坐了一会,起身来,弘恪跟着送她,二人走到外间,敏若道:“若有什么事,只管叫人去永寿宫找我。你额娘托付过我,这是我应该做的,不必不好意思。”
弘恪连忙应是,敏若看了看他,轻声道:“好孩子。”
弘恪到底还小,听敏若这样说,眼圈忽然一红,忍着泪垂头,再张口时已有些哽咽,他说:“谢毓娘娘。”
多好的孩子,如果没有康熙横在其中,敏若会更喜欢他。
他的亲生额吉,大约也是个极柔软善良的人。
敏若没再说什么。
没隔多久,舒窈入宫来请安,她就快要启行了,已经开始收拾行囊,今日得空,来宫里转了一大圈,先去宁寿宫,然后陪淳妃坐了一上午并用了晚膳,最后来敏若这,待到宫门落锁的时辰才走。
闲坐聊天时,她笑眯眯对敏若道:“您不知芽芽有多聪明,论天分,除了我,我敢说满大清的火器工坊摞起来都寻不出一个比她更有天分的!”
敏若默了一会——这本来应该是一句正经话,但为什么她现在觉得这句话可信度不高呢?
作者有话要说:
1:《周易》
第二百零九章
五十三年的夏日还是在畅春园中度过的,黛澜今年身体不错,天气虽炎热,她倒也能出门走动,每每是早晨来,黄昏天气凉爽时才回去。
长夏一日,或安静同坐,黛澜打坐抄经,敏若读书插花,虽不言语交谈,默契却在其中;或共同品评诗赋,写字作画,焚香抚琴——大多数时间还是看敏若乐不乐意动弹。
她常年懒得出奇,但偶尔还是有些风花雪月的兴致的。
胤礼与成舟早离了京,前两年在河道衙门上跟随学习——用胤礼的话说,成日净听打机锋去了,东西没学到多少,朝堂上为人处世的关窍倒是被灌了七分饱。
今年回京过年,他就求了康熙,麻溜地开始沿着运河南下做考察,淮黄两条大河考察下来,够他和成舟走一年了——这还未必能完呢。
治水并非一日之功,这一点康熙知道,这两年他们呈上的几个小点子做出来倒是不错,也让康熙增添了一些耐心,胤礼如此请求,他便允了。
书芳倒是叮嘱了胤礼和成舟一些在外行走需要注意的事项——其实她十岁便入了宫闱,对外面的事,除了赫舍里府,就没有什么了解深刻详细的了。
她年少时,在敏若身边读书,敏若偶尔会絮絮对她说些外面的风土特色、人情世故,或是炎夏清凉的黄昏,或是寒冬温暖的午后,伴着茶香、果香、花香,历经多年,那时读的书如今许多已忘得散碎,唯有那些敏若絮絮说起的“闲事”,书芳常常拿出来重新品味,因而从未忘记过。
胤礼与成舟自然恭敬听从训教,成了婚,胤礼确实长大不少,不过或许是生活里又多了个能给他拿主意的人,成舟又是那般的沉稳可靠,他那“长大”里头水分也不少。
用书芳的话说,胤礼和成舟相处,“她都没眼看”。
将儿子打发走了,书芳好像忽然也想通了,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满心扑在宫务上兢兢业业干活——干得再多,除了声名和权利,还能有什么别的好处吗?如今又不是需要她将权利紧紧抓一手的时候了,倒不如松快下来歇一歇。
于是今年到畅春园的队伍里又加上了一个人。
她来到园子中,又被康熙委托以主持园内经济事务——人多了就有事情,月例的发放、时令鲜物的分配等等,从前园子里有掌事的太监,却不敢在主子们都在的时候拿主意。
康熙交给几个年轻嫔妃照管了两年,总觉着不合心,今年好巧书芳来了,便直接将事务交给她。
书芳本是来躲懒的,却还没逃过干活,好在这边事情比宫里少了许多,只有进上新东西时和月初需要忙一阵,工作量比从前锐减,她便也认了。
忙过月初的两日,得了闲,她便往养乐斋这边来了。
正逢庄子上送了新得的鸡头米与菱角来,兼有几枝小莲蓬,因还不是莲蓬成熟的及笄,那莲蓬嫩得不像话,小莲子不过有小指甲盖大,皮轻轻一搓好像就要掉了,剥去了皮,里头果实嫩得一掐能出汁。
莲心长得不大,敏若懒得去便干脆直接送入口中,莲蓬的清甜里混杂着一点点清苦味道,并不突兀,敏若一颗借着一颗地当零嘴儿吃,感觉滋味很不错。
书芳来得正是时候,那几枝瘦伶伶的小莲蓬还没被敏若全消灭掉。
莲蓬、菱角、芡实等鲜果味淡,如用茶汤或梅汤送服,难免压过了果子的鲜甜,消遣磨牙也罢了,这个月份的小莲蓬实在难得,敏若不忍辜负了它们,因而今儿只喝的清水。
书芳来了,自指那只青瓷把壶倒了杯水,见颜色干干净净的,不禁扬眉,抿了一口,打趣道:“莫非是我们常来,把姐姐的私库都喝空了不成?”
敏若摸着莲子在那剥,闻言看她,道:“你要的酿桑葚可做得了,还能不能拿回去,端看你怎么说了。”
书芳立刻道:“我说姐姐原是最疼我的,我才说一次,姐姐就叫人做了,真是温柔慈悲菩萨心肠!”
本来敏若觉着,自离了紫禁城,书芳性子活泼不少,也是一件好事,这会她忽然不那么觉得了。
她皱眉嫌弃道:“你再多说一句,酿桑葚就没有了。”
言罢,将莲子送入口中,第一口是清新甜嫩,咬着咬着一点点苦涩滋味蔓延开,因格外清新,并不惹人烦。
书芳知道这是马屁拍过头了,干脆凑过来殷勤地给敏若捶腿,并冲她讨好一笑。
敏若看着她,不禁也笑了。
将胤礼安安全全地护持着长大、打发走了,赫舍里家当年强送她入宫、逼她、害她的几家也都没落了,如今又将繁琐的宫务暂时甩出去,偷得几个月空闲,对书芳而言,是难得的清闲舒心。
兰杜噙着笑捧上来两个精致的小玻璃瓶子,约莫有人手掌高,两寸余宽,盛着晶莹浓亮的酿桑葚,说是酿桑葚,其实是腌了又熬的桑葚果酱,糖用得不算极多,入口酸甜,冲水服用,消夏生津最好。
书芳一向喜欢这一口,原本要了敏若的方子去,在宫里年年做,但今年不在宫里,她多年未来畅春园,小院子里炉灶都荒废了,做起来不甚方便,干脆便托了敏若。
和时节时,庄子上送了不少桑葚——敏若毕竟是有做专门种果子的山的人,沉甸甸几篓子,就是预备给敏若做东西用的。
又不是多难得,当然见者有份,敏若这本来就做,多匀出了三瓶,黛澜、书芳和阿娜日人人有份。
不过东西交出去之前,敏若看了黛澜一眼,嘱咐她:“甜重生痰,少用。”
黛澜轻轻应下,眉眼微不可见地一弯,书芳喊人又抬了张躺椅来,在树荫底下歪了一会,又拣菱角吃,吹着清风,长舒一口气,道:“这才叫清闲呢。”
她本就是为了躲清闲才来的,结果来了之后又被安排上活,虽然事情不算很多,对她而言也实在称不上麻烦,而接管一部分园子里的事务,对她而言也并非没有好处,但忙起来这一点,还是莫名令人不爽。
这会坐下吹着风吃菱角,才忽然感觉到岁月静好。
她叹道:“也不知何年何月,我这口气才能彻底松下来。”
敏若吃罢了莲子,在一旁的水盆里净手,然后回来摸踏雪,闻言随口问:“胤礼他们在外边如何了?”
“他自然说一切都好,瑞初也来信给我,说已将事情为胤礼他们安排打点好,叫我放心。若是他自己出去,我还未必能放心,他虽有几分聪明,行事却太跳脱。好在还有成舟,成舟行事缜密稳妥,又能降服得住他,如今又在瑞初能用得上力的地方,我也能安心了。”
人家婆婆是怕媳妇太厉害,将儿子降服欺负住了,她早年则最怕媳妇不够厉害、不够有主意,被胤礼那性子拖着在不靠谱的道路上快马扬鞭,再找不着回头路。
胤礼和成舟这一桩婚事,一开始她是抱着能帮一个是一个的心理,等两个孩子相处了两年,她才真是满心欢喜,恨不得从爱新觉罗家的祖宗感谢到成舟家的祖宗。
这门婚事,她喜欢啊!
书芳如今分外感激成舟的爹娘和蓁蓁,若不是宫门相隔身份不便,她甚至想拉着成舟他娘拜个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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