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松了口气,不再在意此事,只问:“那戏都演开了?”
“难得有这般新鲜大胆的传奇戏本,百姓爱看,自然早演开了。年初就演上了,如今京中都有戏班子在演,又有人将它编入其他戏种当中,想来不出半年,那一出《斩贪鸣冤》便可遍地开花了。”
敏若轻笑道:“双管齐下的算计,这一局,你皇父和江南那三兄弟输得都不冤。”
“只有那些百姓苦,百姓冤。今日大费周折算计一场才能为他们鸣冤讨回公道,这世间白日昭昭和《大清律法》,满朝臣子口口声声的‘为民大义’,倒真像是一桩笑话。 ”瑞初眼帘微垂,眼角自然地垂下,这样的眼型让她生来眉目间便有两分清冷,此刻带着几分轻嘲,冷意更甚。
“起风了。”敏若吹了吹茶雾,氤氲的雾气中,她与瑞初的眉眼似乎都朦胧起来,只隐约能看出她眉眼间也有两分冷寒之色。
“这一回,看你皇父如何招架处理吧。……莫要对他抱太大的希望,外面的动作还是不能停。”敏若叮嘱了一句。
瑞初微微颔首,轻声道:“女儿省得,额娘放心。”
不持续不停地加注,又怎能让这一局出现她想要的结果呢?
朝野内外,那些尸位素餐倚势欺民的畜生不如之辈,该紧一紧它们的皮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流连诗酒大意取自曹寅的百度百科。
第一百七十三章
整个春末夏初的两个月,江南之地风浪滚滚就没消停过,一波未平一波起,京中的康熙每日过得焦头乱额。
而随着一条条罪状被公诸于世,康熙气得恨不得将整个苏州的官员通通砍了脑袋,在乾清宫中转圈直骂他们“办事不力”,又因远在京师对南地局面难免有“鞭长莫及”之痛,纵有飞马往来文书,对舆情民心各事的处理也难免有所延迟而心中懑恼。
他多年养性修心,早已练得喜怒不形于色,然而他进步的同时他身边的一众人如后宫嫔妃、乾清宫宫人也都在进步,对他的情绪至少能揣摩出六七分,再结合时事,心中哪有不明白的?
一时后宫风平浪静,甚至连春夏之日美景如画的御花园都变得人烟罕见,东西六宫处处紧闭门户,恍惚之间,敏若还以为她的养老风格病毒终于在紫禁城广泛传播,带领大家一起走向躺平咸鱼的和平之路了。
阿娜日对此评价道:“谁还不想过两天消停日子呢?”
一语双关。
不只有喜欢消停日子的人喜欢安静在家,还有希望自己的日子能够消停的人开始自觉减少出行。
别再撞上康熙的炮口,被轰得零碎,不只自己,只怕连着家中和儿女都要受牵连。
敏若垂眼摆弄着手中的香料,见她眉眼轻松懒散的模样,阿娜日拄着下巴道:“不过如今最不受影响的就是你了,从前你也鲜少出门。……黛澜近日好些了吗?”
春夏交替,时节变换,正是最易犯肺疾的时候。
敏若点点头,“好些了,瞧着犯得比去年轻些。——压手,音太浮乱,静心!”
敏若头也不抬,坐在暖阁尽头操琴的舒窈乖乖地苦着脸按照敏若的吩咐动作。
一支曲子,她已经坐在这弹了半日了。
阿娜日瞧着便觉手腕疼,不由道:“也不要对孩子太苛刻。”
敏若闻言抬起头,扭头看了舒窈一眼:“我苛刻吗?……或者你去同你十一姐一起做文章吧。”
坐在另一边书房里,埋头在重重书本当中的雅南听到她的名字,抬头向这边看来。
舒窈顿时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只觉弹琴的手瞬间又有劲了,她振声道:“娘娘不苛刻!娘娘最是温柔慈爱,与‘苛刻’二字怎可能有半分关系?!”
然后又奋发图强用力弹起琴来。
敏若听着她的琴声只觉闹耳朵,阿娜日也忍不住道:“何必强求啊……”
“天资如何,是她的事;能不能把她教出来,是我的事。”敏若徐徐吐了一口气,心平气和不急不缓,看起来甚至有点佛相。
阿娜日却从她这一脸“平和慈悲”中看出一股狠劲。
是如果这支曲子舒窈如果弹得再无进益,可能就要挨收拾的狠劲。
阿娜日咂咂嘴,表示:“我年轻时候被家里压着学汉话时若就能碰见你,没准咱们初见时我就已经满腹文墨出口能吟了。”
想想被太皇太后逼着跟她学习时,阿娜日表现出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动辄躺炕上放挺的骨灰级学渣品质,敏若对阿娜日这句话存怀疑态度。
“说来……前朝出了那样大的事,甘棠和雪霏的婚事怎么办?”阿娜日道。
雪霏去岁从敏若这里结课,成功步入了她紫禁城生活的最后一个阶段:承欢额娘膝下,于宫中备嫁。
康熙今年也透露出了他看好的十额驸人选,“河西四将”孙思克之子,一等男孙承运。
其祖为前明降将,父于平三藩、征准噶尔两场大战中都立有功绩,地方任官员数载颇得民心,而其母系太宗女敖汉公主之女。
在一众前朝降臣中,孙家虽不算头一等,这些年熬死了三位藩王,见证了数家落寞,倒也算是底蕴、百姓间的声名都不错的人家。
降臣身份在前,后一点便显得尤其珍贵,也全靠孙承运之父在地方为官时的积攒 。
他父亲数年前便逝去了,孙承运承一等男,但并未在朝中居有要职,不过他本人听说颇通书画。
无论怎样,康熙的意思明确,雪霏的额娘袁贵人对这个女婿是满意也得满意、不满意也要满意。
雪霏本人对孙承运其人似乎并无什么特别的看法,满汉联姻有瑞初的例子在先,她的婚事并不算独一份的特别,虽有些政治因素掺杂在其中,但意义也不算十分重大。
她颇为随意且光棍地表示:“管他是猫是狗是好是坏,嫁就嫁呗,成个婚我又不少块肉,还能捞个公主府。”
康熙给她画饼的时候说日后会授孙承运散秩大臣,她与孙承运大可以访名山大川、寻访名儒谈诗论文,雪霏当时看起来惊喜而感动,回来对敏若嘀咕道:“寻访名儒谈经论史……怕不是让我去做瓶壁花的。”
敏若笑着摸了把她的头,不过雪霏对能出京自由活动这一点显然颇为满意,美滋滋地盘算着婚后都要往哪边去,然后又在瑞初回宫时迫不及待地拉着瑞初到后头偏殿里嘀嘀咕咕。
敏若觉得,瑞初迟早要把她的姐妹们都变成兢兢业业小毛驴——不对,是奋斗路上的战友们。
不过阿娜日的担心敏若觉着大可不必。
康熙本来似乎是打算五月里正式给甘棠和雪霏册封、赐婚,如今出了这桩事……没准还能再提前点。
在如今的江南局势下,弄桩喜事转移注意平平民愤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尤其这种时候,雪霏婚事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标准的满汉联姻,必得着重宣扬一番,好歹体现一番清天子爱汉民之心。
江南丰天下足,又是文风盛行、文人聚集之地,江南之地对天下安稳至关重要,所以被他放在江南替他监视掌控江南民情官场的曹寅、李煦、孙文成三人都是康熙的心腹重臣。
如今心腹偷了家,哪怕李煦被捅出来的罪名并不足以让康熙对李煦彻底失望并郑重发落,但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江南民心不稳局势动摇,只怕他亲手抄刀砍了李煦的心都有了。
不为李煦罔顾法纪、贪昧公银欺压百姓……只为一个“行事不足端谨”。
江南每送回一封密折奏报,康熙想砍李煦之心就更重一分。
如今最要紧之事莫过于尽快平息民愤、安稳江南局势,处理李煦只是第一步,敏若觉着今年秋狝回来之后,康熙大约也闲不下来了。
江南之事对康熙而是最难只在“繁琐、平衡”四字,艰难的地方在于不能最快地把控局势、随时做出应对,但破局的方法康熙心中早已明晰。
处理李家、孙家——孙文成家中的热闹事可不比李煦家里少。
曹家康熙本是不打算松手的,但随着京中一本《斩贪鸣冤》也愈演愈烈,街头巷尾人皆传唱,而江南之地也逐渐翻出了曹家的热闹事,康熙便知道他不得不狠心做下决定了。
免官、抄家,论罪发落,或赐死或流放或落为平民,轰轰烈烈在江南煊赫一时的曹李两家加上一个孙家终究没能传承下百年荣华。
这三人里孙文成算是最倒霉的那个,他受曹寅栽培,效忠康熙,今年刚上任杭州织造,本来满腔雄心壮志准备大展拳脚让孙家成为第二个曹家,转头便被李煦之事波及,进入了炮火圈。
他家也算累世诗书之家,祖上也曾阔过,近年局势稳定之后投靠曹家,孙文成又早早入朝为官,近年受曹寅扶持栽培,引荐与康熙,又得受重任。
人人都知织造官是皇帝的心腹,孙文成也不是一步登天做到这个位置,从前在朝中他也算步步都走得很顺,如此情形之下,族中有人得意忘形也是在所难免。
小辫子是一抓就来,但若单是他犯事,闹出来绝对引不起如此大的民愤,还是顺了李煦的东风了。
至于亏空公银……只能说康熙害人不浅。按理刚上任的杭州织造手不可能伸得那样快,脚跟还没站稳就往公银里伸手,可架不住康熙早示意明年要南巡,孙文成新官上任,正是急于拍康熙马屁的时候,精神抖擞地走马上任后便希望借准备接驾之事彻底站稳脚跟。
结果脚跟倒是稳了,只是不是在江南稳的,是往宁古塔稳的。
康熙对李煦可谓失望至极,为了安抚民心,对李家下手也不轻。
对曹李孙三家的处理结果都是他自己做下的决定,李家是罪有应得,而孙家在他心中并无特殊地位,推出去平民愤也毫不手软犹豫。
唯有曹家,有旧情分在,又未有人捅出曹寅有大罪过,康熙暗示去往江南的富保稳定局面,他不希望接下来的风声再往曹家发酵,然后干脆地给了处理结果,免官抄家,填平公账。
比起见了血又流了放的另外两家,曹家倒也算是平稳度过了此劫。
不过瑞初当然没有留给康熙再将曹寅的子侄推到江宁织造那个位置上的机会。
曹家从曹寅父辈开始就板上钉钉是要效忠康熙的,这些年康熙对江南局势的掌控也几乎都来自于曹寅。
既然要从江南起撬,瑞初就没打算让那个位置再坐上曹家人。
而且……最紧要的位置被内定给了曹家人,她还怎么在朝中煽风点火啊?
“搞八?”敏若问。
瑞初点点头,垂眸望着茶钟里的茶汤,指尖轻点炕几,“多半是他。……不过也并不主要针对他。《斩贪鸣冤》赶得太是时机,皇父心中必定起疑,先将嫌疑推出去保全自身才是万全之法。”
而之所以决定拉她那位八哥来接这口从天而降大黑锅,则是因为在对一、八两家的密切监视,以及不断地追寻那两个侍卫家小踪迹之下,隐约发现了八贝勒府在其中的影子。
好巧不巧,瑞初这人比较记仇。
至于朝中布局,则是无差别地针对她每一位野心勃勃的兄长。
江南三大织造位置空缺,有眼睛的人都知道那三个位置的重要性,有心那个位置的皇子就不会错过这种大好机会。
——虽然这个机会风险与利益并存,皇子在康熙身体强健的前提下图谋属于他心腹的位置,明显属于作死行为。
但利字头上一把刀,巨大的利益足够让几位皇子铤而走险拼一把。
而瑞初,她也打算作一把死。
正因为要作这个死,她才越要将京中的水搅浑。朝中为了那三个织造位置闹得越狠,她成功的几率就越大。
毕竟作死之后如何全身而退,也是一门学问。她扯下水的哥哥们越多,成功之后作为既得利益者的她看起来才越无辜、越安全。
瑞初端坐炕上,举止清朗萧肃一派端正矜庄之态,面容清冷好似高山冰雪令人望而生畏,然而敏若瞥一眼女儿,却觉着自己好像看到一颗流心的黑芝麻馅汤圆。
戳开皮之后,里面的黑水堵不住地往外冒。
但是没关系,她喜欢。
要搞大事,心眼不够可不行。
敏若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女儿——她家崽心性如此善良、三观如此端正,若是心中一点成算都没有,出去岂不是要受人欺负?
不枉她这些年日以继夜勤勤恳恳地向瑞初灌输厚黑学。
口水没白费。
“虞云那边做好准备了吗?”敏若又问道。
瑞初轻笑,“去岁皇父兴起命御前众侍卫联诗作对,我与虞云在旁,虞云亦和两句,拔得头筹;去冬考校八旗子弟骑射武艺,皇父便命虞云即兴做四言诗,亦得。虞云在御前那两年,本就展露不少文采,如今一切铺垫齐备,只待正果了。”
而在此之前,她会借大阿哥与太子的手和动作,将原本康熙可能中意的织造位人选逐一踢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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