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瞥他一眼,起身走进书房,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匣子,回身递给安儿,嘱咐他:“这个带给你妹妹。”
安儿好奇地低头看,普普通通的檀木匣子,并非什么珍稀木料,也没嵌个螺钿珠石什么的,瞧着平平无奇,顶多上头雕刻的那两棵兰花还算过得去——反正看起来很不像会在他额娘殿里出现的东西。
他好奇地问:“什么东西啊?您几时还看得上这样的雕工了?”
从库房里辛辛苦苦翻出一个平平无奇的盒子是有点难,敏若都记不清这是哪年在宫外买东西送的了。
她道:“戏本子,瞧着还不错,你妹妹应该会喜欢。平平无奇才不惹人注目。”
后一句话她说得意味深长,安儿立刻明白过来,这是不太适合被宫里有些人看到的东西。
这个“有些人”还可能专指他的皇父。
安儿神情认真了些,道:“额娘放心。”
敏若见他如此上道,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交代他将一块新得的好玉带给芽芽,两匹料子是给洁芳裁新衣的——如此,这些东西一起带出去,那个平平无奇的小匣子就更不惹眼了。
安儿感觉自己好像是个码头上扛沙袋的,然后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搬运工的命运。
但敏若到底也没那么绝情,又叫人将早早备下的两样安儿喜欢点心用小食盒装着送上来,才送安儿大包小包地出宫去。
让安儿捎给瑞初的戏本子是她自己写的,辞藻格律或许不如当世那些大家之作吸引人,但她相信那部戏一定会很叫座。
骂贪官杀污吏,百姓喜欢这样的戏。
就是不知,朝中的大人们,会不会喜欢。
去年敏若给了瑞初一个戏班子——想要搞事情,手里抓一个戏班子,更方便于捕捉、掌控舆论。
将这本剧本送到那边,编纂成套排演出来不成问题。
瑞初在南地的手尚未就位,这戏排演出来也需要一段时日,敏若掐着手指头算,康熙大概还能过一个安稳年。
等越过年,明年春天,这官场也要热闹起来了。
……对大多数的官老爷们来说,应该是个彻头彻尾的鬼热闹,但是没关注,敏若很喜欢这种热闹。
送走安儿,将事情交代出去,相当于给正在搞事情的瑞初半途送了个装备,事毕了,敏若一身轻松。
借着还有日光,她去偏殿里查看了一下她的花,有几盆兰花是越冬就要开花的,这会更要小心呵护;那几盆宝贝茶花的花期将近,最近要格外关注。
不然蓄势待发一年,到头来开花的时候哑了,她岂不是要哭死?
在院子里开了一夏的茉莉天冷之后被早早挪入了偏殿当中,偏殿里花的品类不多,敏若喜欢的花就那几样,除了这些之外的四季时令花卉都是花房准备的。
到了季节,他们自然将品质上乘的时令花卉送来,养在院子里的、清供在屋中案头的,养在院里的盆栽过了季节他们又会取回去,无需敏若操心多少。
留在她偏殿里的这些,都是她精心侍弄多年的心肝小宝贝,这么多年,除了芽芽出生,从她这挪出去一盆茶花之外,就是瑞初成婚,从她这带走两盆茉莉。
这一殿的花自有专门的宫人照顾侍弄,这会敏若嘱咐了专门负责照顾这些花的小宫女染青两句,正说着话,便听到回禀,说:“六公主来了,娘娘。”
敏若直起身,道:“叫她进来。——沏前儿启的那块白牡丹吧。”
通传的灵露与一旁侍立的兰杜纷纷应是,不多时甘棠走了进来。
近年大清国内烧制玻璃的商户越来越多,玻璃方子遍地开花,便也没有那么值钱了。
因为采光好的缘故,康熙的乾清宫已全部换成了玻璃窗,为表孝道,自然也将太后宫里的窗换了。
然后便是宫中嫔妃们,康熙倒是没给换,不过宫中的风气从来跟着皇帝走,他的乾清宫大变样,并且表现出对玻璃窗子的喜欢赞许,后宫自是风气骤转,也不争什么糊窗的纱的高低的,都改去争换玻璃窗子。
内务府借着这项目大赚一笔,当时也来试探敏若的意思,结果敏若只换了前面两间偏殿,一面是给孩子们上课亮堂些对眼睛好,一面是为了冬天更好的采光对花好。
她日常起居的正殿后殿都没动。
她又不是没用过玻璃窗子,这些年糊窗一概用明纸,是觉着这样颇有古韵,留着那窗子的木格镂花也别有韵味,全部换上玻璃窗子,瞧着是明净亮堂了,那股韵味好似也随之骤减。
甘棠自从成功毕业,来了永寿宫也多是在正殿坐,这会骤然坐在花房里,感受着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的阳光,心里还怪稀奇的,咕嘟咕嘟喝了两口茶解渴,敏若睨她一眼,很想把自己二十年陈的老白茶从她嘴里抠出来,给她换今年没喝完的明前茶。
甘棠注意到敏若的目光,讪讪一笑,然后正经起来,轻声道:“皇父今日与我说起策凌了。”
敏若提壶的手一顿,转头看她,甘棠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敏若眉心方微微蹙起,“你是怎么想的?”
她慢条斯理地收回手,轻声问。
甘棠道:“婚事嘛,我是没什么想法,嫁便嫁了,白捞一双儿女,免去被催生育之忧,倒也勉强不算亏本生意。但我额娘那……还是得请您开解开解她。”
她苦笑一下,和策凌的这桩婚事,看起来或许是她吃亏的,但若按她的想法算,自由之价远超所谓“如意郎”的价值。
外人的想法她可以不在意,瑞初和毓娘娘她们自然会理解她的想法,唯有她额娘。
一来让她额娘理解她的想法难,二来,她也不能不在意额娘。
“你这可是给我安排了一桩苦差事啊。”敏若扬眉看她,轻轻呷了口茶,甘棠蹭过去撒娇卖乖,又表示自己偶得一盆好茶花,试图拿来贿赂敏若。
至于被宫人看到她撒娇讨好会不会很没面子……
甘棠表示:面子又不能当饭吃。
第一百七十一章
偏殿里炭火用得不足,到底还是有些冷,殿外起了一阵风,殿内也泛起寒意。
看着甘棠这般撒娇卖乖,敏若心里反而开始沉甸甸的,轻松不起来。
她抿抿唇,垂眸看着甘棠,半晌回神,拢了拢身上的披肩,道:“甘棠——你长大了,我也不知,还能为你做些什么了。你额娘那里,我回去与她说的。只是前路漫漫,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甘棠抬眼看她,眼中含着盈盈笑意,笑着笑着,忽然泛起一点水光,是被人关切的酸涩,又似是带着泪光的决绝。
她伸手搂住了敏若的腰,将头埋进敏若怀里,声音低低的,又分外坚定,“我相信无论怎样走下去,最终,我都不会是输家。”
“好!”敏若深吸一口气,心内却安稳不少。若是甘棠对嫁给策凌一事怀有怨念不满,只是因无力反抗康熙才低头认命,日后自怨自艾,那她此刻宁愿放手一搏,也不会闭眼看着甘棠自己往末路上走。
但甘棠愿意抬头向前看,那么哪怕足下是崎岖小路,目之所及,也总有一条坦途。
甘棠起身,冲敏若郑重地拜下,“蒙您多年教诲,字字句句,永记于心,片刻不敢忘。”
她一个头磕下去,敏若定定看着她,倾身扶她起来。
甘棠在敏若面前少有这样正经的时候,敏若也常是懒洋洋的轻恣模样,二人正经的对视一会,敏若忽然笑了,道:“难得见你这正经模样,真该叫你额娘看看,就知道你已长大了。”
“我怕吓到我额娘。”甘棠笑眯眯道:“在我额娘心里,我可还是个孩子呢 。”
“走吧孩子。”敏若紧了紧披肩,慢悠悠起身,一边随口抱怨道:“这天儿冷得这样快——染青,我那几盆茉莉要从窗前端下来放到里头去,别再被晚上的寒风冻蔫了。红豆沙藕粉圆子羹,孩子,吃不吃?”
她侧身扬眉,眉间总有几分漫不经心的疏懒。
但一看到她这模样,甘棠心里就莫名安稳,好像天塌下来都不是大事一样。
此刻敏若唤她,她连忙答应着,“吃吃吃!”一边满脸堆笑殷勤地上前扶着敏若,姿态格外谄媚。
敏若嘴角抽了抽,瞥了瞥这个有求于人便格外殷勤的小崽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甘棠的服侍。
说服那拉贵人……一场硬仗啊。
看来她是该拿出当年给太皇太后“洗脑”的功力了。
退出江湖多年重出江湖,报酬竟然只是一盆花,谁看了不得夸她一句一片殷殷疼爱晚辈之心?
看甘棠以后还敢不敢再抱怨她凶!
敏若脑道理漫无边际地胡扯,但其实她也知道,说服那拉贵人只需要从一个方面入手。
对甘棠的好处。
说到底,为人母一场,那拉贵人也只是希望甘棠能有个好归宿,日后平安喜乐地度过余生罢了。
可惜历史上的六公主早逝,这唯一一个可怜的愿望也未能够实现。
但是没关系,这辈子甘棠壮得能赤手空拳打死小牛犊子,“早逝”这两个字看起来就和她完全不沾边。
而且康熙的意思已经明了,哪怕那拉贵人心有不愿,她又能做什么呢?跟康熙鱼死网破?她恐怕没有那个本钱;给出足够让康熙动摇的利益?她好像也不能做到。
所以,也唯有……认命了吧。
从一开始,敏若要劝那拉贵人的,就不是让她从心眼里接受这门婚事,而是要让那拉贵人知道,这门婚事,对甘棠和康熙来说也不过是各取所需。
甘棠能将自己的余生过得很好、很出色,策凌只是一块优秀的跳板而已。一块跳板需要什么特质资本?从头到尾,甘棠在乎的就不是额驸。所以无论策凌是鳏夫还是有子女,对甘棠来说并不重要。
甘棠只是需要有那么一个人而已,而策凌的身份正合适甘棠发挥。
她只需要让那拉贵人知道,这门婚事并不完全是甘棠的“委曲求全”,也不会将甘棠推入更差的人生境遇中去。
抱着一腔要上战场的孤勇,次日早上起来,敏若吃了一碗口感香滑馅料弹牙的小馄饨,又连吃两块酥酥脆脆的椒盐千层牛肉酥饼,见她一副要英勇就义的模样,兰杜忍笑给她端消食茶,道:“何至于此啊?”
敏若面露深沉之色,沉吟半晌,兰芳不禁有几分好奇,认真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敏若叹了一声,深沉地道:“掐指一算,我已有许多年没做这样的正经事了。”
“咳——”兰芳一个没忍住,咳嗽了一声。
敏若没在意,问了一声:“我要的东西甘棠送来了吗?”
兰杜点点头,道:“一大早就使人送来了。”说着取来一个匣子,打开里头赫然是两本账册和数个本子。
敏若略瞥一眼,略过账册翻了翻那几个本子,见上头密密麻麻各种蝇头小字写下的有关账务管理、生意经验方面的心得,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东西在炕桌上摆好,才自顾悠悠啜了口茶,想起上次做孩子的说客劝孩子娘,还是静彤自请和亲准噶尔的时候。
转眼悠悠十四载,静彤如今在准噶尔部已做到大权在握说一不二,卓琅也到了开蒙学习的年岁了。
弘恪早已入上书房读书,康熙对他的文武课业极为上心,关注甚至超过对如今还在上学的小皇子们,但其中有几分纯然出自一个外祖父对外孙的疼爱……恐怕锦妃自己都想不清楚,也不愿去想。
那拉贵人来得很快——之所以由甘棠将那拉贵人引来永寿宫而不是敏若去那边宫里,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最近天凉了,敏若懒得出门。
甘棠求人办事自然摆出态度,她知道敏若什么脾气习性,也不可能蹬鼻子上脸还一定要求敏若自己去找那拉贵人然后劝解那拉贵人。
……她怕被敏若一脚踹出永寿宫。
那拉贵人到的时候,敏若正守在炉边拿这火箸不知拨弄着什么,听见响动也没急着回身,只是道:“来得好快啊。”
那拉贵人脚步一顿,好像一头凉水浇来,让她终于能够稍微冷静一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向后退一步,冲敏若欠身道了个万福,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已有些哑,“娘娘……皇上、皇上他要把甘棠嫁给那策凌……甘棠竟还说她愿意!”
“她愿不愿意,皇上会听吗?”敏若叹了口气,转身道:“坐吧,甘棠知道你必会着急,昨儿才特地来找我让我劝你。”
那拉贵人不期她会这样说,猛地愣了一下,半晌回过神,嘴唇嗫嚅着,问:“您早知道了吗?”
敏若默了一瞬,还是没全骗她,垂眼低声道:“隐约猜到一点。”
那拉贵人反应过来,猛地泄了力,抬头带着几分凄然地看敏若:“那甘棠也早知道了?”
“我自不会瞒她,叫瑞初去问了她的意思。”敏若抬手斟了茶,道:“你稍微冷静些,咱们好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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