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试想,他若是个做爹的,也不愿见斗得斗鸡眼似的、见面就要掐的几个儿子——至少不愿一起见。而那几位爷往往是一个来了另外的立刻蜂拥而至,在御前唇枪舌战,谁也不愿叫他人得了便宜去。
就说当爹的看着,多闹心?
倒是十爷这样,虽说瞧着吊儿郎当地,可要他说,能种出好稻子来,可比那几位在朝堂里斗得斗鸡眼似的爷厉害多了!说话虽不着调,可也不气人,还透着股亲近劲,他要是做爹的,肯定是看着既烦又舒心。
……不过任是他想了这么多,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这辈子好像是怎样也做不了人的爹了。
梁公公心里顿时盈满了悲伤,忽听康熙开口,他连忙凝神听候。
只听康熙吩咐道:“新进的云锦,给贵妃先挑,让贵妃给老十媳妇和那小丫头各选一匹留着……雪青和月白织纹的瑞初喜欢,直接送到瑞初那去吧。”
贵妃自然指的是敏若。
梁九功笑着应下,康熙赏赐一回,送出手的当然不可能仅是几匹云锦,随着送去的还有数匣明珠宝石,金钗手钏,瞧着是内务府的工艺。
赏安儿有功的,当然不只是敏若一人的份。
洁芳对这些东西观感平常,对着梁九功诚恭恭敬敬地谢恩,御前的人走后,随手拿起一支步摇用流苏串逗着开芽。
小芽芽最近正牙牙学语,嘴里“啊啊”叫着,伸手去抓那珠串。
敏若随意叫人将东西收起来,一面问洁芳:“你二妹可是今年成婚?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不去了,芽芽还小,怕她受不住折腾。”洁芳道:“我父母知道芽芽小,也很谅解我。”
敏若见她神情平和,想了想,便道:“那便多备些礼物吧,心意到了也是一样。你父母心疼小外孙女,也是心疼你,才舍不得你们奔波。说来我也应该感谢他们,有一份添妆,你送礼物回去的时候替我捎带上吧,帮我在书信中致意。”
洁芳心里一暖,点点头,应道:“额娘放心。”
敏若道:“这回也好,新稻种要试行推种,恐怕一二年里你们是不会出去了,足够芽芽长大些。她再大些,无论你们走到哪也都省心,如今这么大点,路途奔波生了病最是叫人操心的。”
洁芳道:“我也安儿也是这样商量的,再留在京中几年,一来等芽芽长大些,二来……妹妹到底要出嫁了,我们在京中,也能多陪您一些。”
敏若看着她,不禁笑了,温声道:“我这辈子,有你们这三个孩子,便是最大的幸事了。”
芽芽见额娘与玛嬷说话,都不理她,嘟着小嘴嗯嗯呀呀地冲敏若这边爬,然后往敏若怀里一趴,扯着敏若的袖子“啊!啊!”叫唤。
“这是不理她不高兴了。”洁芳有些无奈地笑道:“孩子不大,脾气可不小。”
敏若一把将小芽芽抱起来,芽芽也不怕,伸出藕节儿似的白胖胖的胳膊环着敏若的脖子,满是信赖地依偎在她怀里咯咯笑,敏若心都化了,忍不住在她额头上轻轻亲了一口,道:“真是玛嬷的大宝贝。——她阿玛小时候也是这性子,这一点可是像了个十成十。”
洁芳望着她们,眼中是如今在她眼中不再难得罕见的温柔神色。
分外的鲜活。
安儿的功绩再次问世,才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不过如今毕竟只是庄子上的试种,还说明不了普遍问题,要确定这稻种确实可种,至少要在京中寻合适的田地试种三年,保证稻种的稳定。
而如今安儿最不放心的正是稻种的稳定。
新稻种早熟、多熟,看起来哪哪都好,可世上哪有那么容易尽善尽美的东西?
它同样易生虫、易害病、并且对肥料的依赖性和要求极高。
所以今年试种出来的结果虽然不错,但安儿还是在为了明年的试种头疼。
敏若……敏若很没有母爱地表示,就让他继续在京里头疼吧,她只想亲眼见证她的小宝贝芽芽最软萌可爱的几年。
第一百六十六章
敏若素来不耐烦人来人往的热闹,这一点京中诸命妇多少都知道些,因而无论私下怎样议论永寿宫贵妃的怪脾气,但人家地位压人,她们还是自觉不上门找烦。
但这一回情况却不一样。
如果安儿那亩产量高且保持早熟的稻种真能够广泛推广,又何止是活一方人那样简单?
功绩可谓超群。
而安儿虽早表明无心九五之争,却断绝不了他的兄弟们的拉拢之心,和大臣们想方设法套关系的动作。
洁芳处事待人颇为妥帖周到——这是从她祖母哪里修出来的教养,但她其实颇不耐烦打理这些事情,有那个时间,她宁愿与安儿在地里割稻捉虫,也不愿应付那些弯弯绕绕的人情往来试探言语。
因而这段日子,她常常带着芽芽入宫。
只是圣驾回宫之后,他们过来到底不比在畅春园时方便,不辞辛苦地躲了两天麻烦后,发现敏若这也未能免俗,开始有人登门了,洁芳自觉是自己连累了敏若,便不再入宫,开始在府里招待那些善客恶客。
而敏若这到底也没能消停住——本来她作为安儿的额娘,就不可能轻轻松松从这场热闹里抽身的。
而朝中对安儿的成绩其实也颇有议论,称赞者有之自然也有人诋毁,大多数人还是冷眼旁观静待来年的成绩,下场诋毁的多是“有身份”的人。
安儿懒得理他们背后站的究竟是谁,却有人跟他们计较。
九阿哥和十三阿哥最近可忙得很,带着十七每天可着京师溜达,四阿哥负责幕后指挥,应婉和九福晋、十三福晋联手统筹内宅消息。
左右除了还在上学的十七之外的哥仨个打小就好(以安儿为轴心——特指四阿哥和九阿哥),四阿哥如今钢铁太子党,十三阿哥也跟着太子,九阿哥混子一个恨不得随时抽身出去抢了甘棠的活给瑞初打工,这四个人散出满天星,也不会有人怀疑他们四个结党。
就是会有人怀疑安儿投靠太子了。
但那又怎样呢?至少如今朝野认证的正统还是太子。
又不是真给太子做事了,套个太子党的衣服也没什么,康熙自认对安儿的性子“了如指掌”,知道安儿不可能真投靠了哪个哥哥跟着搞事。
对如今这局面,他说不上满不满意,左右安儿确实是有功,他如今就等着试种之后得出的稳定结果,如果真有个好结果……也是他的政绩。
青史更添善名。
哪个皇帝不想在史官笔下落个好名声?政绩成就永远是多多益善。
所以如今朝中若有哪个人不想安儿起来,打算攻讦安儿,他需要过的第一关,其实不是安儿,也不是护着安儿的四阿哥等人,而是康熙。
这靠山硬得能把所有盯着他的人的牙硌崩。
安儿倒是高枕无忧,每日蹲在庄子上和他团伙中的高人们商量,要如何保证水稻在没有特殊照顾的一般环境下也能正常成熟,忙得脚不沾地。
只是苦了敏若。
未几日,敏若便非常光棍地生病了。
这年头,生个病还不容易?
联合太医弄个假医嘱,她便名正言顺地开始闭门谢客。
这日正逢黛澜来“探病”,其实是来与敏若品鉴她新做的画,二人在前殿西偏殿里鉴赏画作,黛澜面上表情淡淡的,其实对敏若的夸奖极受用,二人正笑着交谈,忽听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敏若皱皱眉,刚要问怎么了,便见兰杜面带几分惊慌,难得失去从容快步走了进来,“主子,公主受伤了——”
“什么?”敏若猛地站了起来,黛澜反应过来忙扶了她一把,二人快步走出偏殿,便见瑞初被宫人搀扶着走过来,步伐倒还算得上稳健,但右手似是失力的垂着,肩上的衣裳都洇着红意,可见伤得其实不轻。
敏若心神一震,但此时她又分外庆幸自己昔年经历过的那些大风大浪,那些经历让她此时不至被吓到眼前一黑晕过去。
她快步上前,探探瑞初的手简单检查过瑞初的伤势,然后命人取藤椅来抬着瑞初,受伤的那条手臂平摆在木板上,不至摇晃垂落再次受伤。
瑞初似乎想说“不至于”,被敏若一眼看了回去,敏若眼中倒是没有什么愠色,甚至没有太过浓烈的情绪色彩,可就是那平平淡淡的一眼,让瑞初乖乖躺了回去了,一声不敢再吭。
母女多年,她对额娘的了解告诉她,如果这会她再“叽叽歪歪”,额娘容易当众表扬徒手劈木板。
木板可能劈不开,但额娘的手一定会受伤。
瑞初抬起自己没受伤的那只手,端正地摆在小腹上,全方位无死角地“乖”了起来。
敏若没心思问瑞初是怎么受伤的,进到瑞初居住的偏殿后,敏若甚至没耐心等宫人取来剪刀,便徒手撕开了瑞初的衣服,先检查她肩膀上的伤势,然后怕再对瑞初的手臂造成二次伤害,才耐着性子等宫人取来剪刀、剪开瑞初的袖筒。
她的医术完全源自于当年宫廷中的学习,也不是系统的学习,而是耳濡目染、死命钻研医书。宫廷中对外伤治疗不会十分看重,她擅长诊断人的病症、会调理气血、脑子里有无数医毒奇方,但她不会治外伤。
她不会治。
所以她只能仔细辨认瑞初身上的伤势是怎样来的,期间瑞初几度想要开口,都被敏若的目光止住。
待敏若终于确定瑞初的右手骨折了、肩膀是脱臼伤,而肩口那里是被马蹄踩伤的,她才转头看向今日跟随瑞初出宫的宫女纯一,“瑞初的伤是怎么回事?”
纯一面上惊惶之色未退,脸色仍然发白,显然方才之事给她造成了不小的惊吓。但她也还算稳得住,调整好呼吸,向敏若将今日之事简单描述清楚。
瑞初今日出宫,是为了核对纺织厂账目。
她率人骑马去的,路上碰到了太子家的弘皙带着四阿哥家的弘晖以及另外几个东宫和三阿哥家的小阿哥出去打猎玩耍,路上遇到,孩子们少不得向姑姑请安并叙话,结果弘晖的马忽然发了狂,急奔出去。
弘晖到底还是个孩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本来便不大稳当,为他牵马的侍卫被疯马一顶,竟然腿软松了手,纵得那马狂奔出去。
孩子们都慌了神,侍卫们没反应过来之前,瑞初已一甩马鞭追了出去。
瑞初的马是顶级名驹,竟然还跑不过那匹疯马,根本无法并驾齐驱然后拉过弘晖。
无奈之下,瑞初只得最大限度地催马拉断距离,然后飞身跨到弘晖的马上,试图抱着弘晖驾驭住那匹疯马。
她的马术是康熙亲自教授的,十几岁便曾在草原上降服烈马,骑术高超当年压过多少蒙古王公、满洲八旗的子弟获得头筹,本来降服一匹惊马不成问题,但那匹马竟如疯了一般,她怎么都控制不住。
最终她只能试图带着弘晖跳到一直执着跟着主人的她的马上,但动作难度很高,她安抚好弘晖、抱紧弘晖刚要动作,周遭侍卫也迎上准备接应,那匹马竟然又同受惊或者彻底疯癫了一般,高高扬起前蹄然后狠狠一甩。
若只有瑞初一人,她当然能够保证自己不从马背上摔下来,但她怀里还有弘晖。
弘晖已经极力保证自己乖乖缩在姑姑怀里不要乱动,但力气却有限,瑞初一面要与疯马博弈,一只手根本抱不紧他,马的身子一甩,他顺着力道就被甩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瑞初只能紧紧抱住弘晖,将弘晖护在自己怀里,以背朝下,然后尽力抬头保证自己的后脑不会先触底。
马背离地的高度不算高,她算准了落地之后如果脑后不受伤,最多只是四肢或者背部伤一点,不算大问题 。
但她算错了那匹马,或者说……算错了弘晖他们随行的侍卫。
她从马背坠落,侍卫们急忙上前护卫,其中一人“不小心”惊了马、并令那匹疯马蹄踩踏到瑞初身上似乎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如果不是瑞初反应及时,那马蹄就是落在弘晖的头上,而不是她的肩上。
如非瑞初身边的护卫在此之前当机立断决定射杀那匹疯马,瑞初与弘晖都有可能命丧当场。
他们受伤之地就在纺织厂附近,瑞初身边的人弄到马车,套上车护送瑞初回宫。
至于那群尊贵的小皇孙们……瑞初伤重至此,瑞初身边的人实在无心顾及,不过纺织厂匀出了数辆马车,让他们能够坐马车各自回府。
敏若愈听面愈沉,忽然冷声问:“那些侍卫呢?”
“都扣住了,连着惊马,都被押在纺织厂,回京途中奴才让人去公主府送了信,府中会有人去纺织厂押送那群人和疯马入京。”回答敏若问题的过程中,纯一已经镇定下来,此时沉稳答道。
只是她脸色还白得吓人,可见尚未完全从惊魂稳定中抽身。
敏若久违地感受到了心脏狂跳的激烈,听着纯一的描述,她胸腔中也好像有一只手揪住了那颗心脏,揪着那颗心脏拧来撕去,让她无法平静下来。
瑞初低低唤她“额娘……”,敏若强定下心,摸了摸瑞初疼得汗涔涔的额头,轻声道:“乖瑞初,不怕,额娘在。”
其实瑞初哪里是怕,她是看敏若脸色白得像雪似的,指尖仿佛都在发颤,心里十分不安,只能开口唤敏若。
窦春庭来得很快,不仅是他来了。冬葵和兰芳亲自去请的太医,发觉情况不好,将太医院中擅治外伤的两位太医和窦春庭等两位敏若的心腹连带着数名医女都拉了来。
一路狂奔,赶过来的时候人人都是一身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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