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妃听她这样说,就知道她是有把握,笑道:“想来你是早知道了。”
敏若冲她一笑,扬扬眉,“我在宫里这么多年也不是白过的。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不必在意。”
荣妃点点头,道:“却也是这个道理。我只怕众口铄金,这会才反应过来,你何时是在意那位外人言语之人。”
看敏若这样淡然的态度、直接的方法,恐怕是连在背后挑唆这话的是谁都知道了。
份例匀出去,只贴补给位份最低、份例最少的庶妃们,那想来传出这闲话的人在有位份的低位嫔妃当中。
荣妃道:“我就与惠妃姐姐她们商量商量,不能叫你一个人吃亏,我们几个也得有点表示不是?不过我们可不及你这个大户阔绰,你出三分,我们就出两分吧。”
“黛澜那也走三分。”敏若叮嘱一句,荣妃笑着点头,“知道了,还能落下佟佳贵妃?”
这一场尚未成形的风雨便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吹散了,庶妃们得了好处,知道是敏若牵的头,哪怕不说感恩,为了做人的体面,也不能再传那些言语。说闲话的多是贵人常在之流低位嫔妃,敏若这一举动敲山震虎,让她们知道敏若并非不知道她们的行为、对她们也并非毫无办法。
而这隐隐成形的小团体中并非上下一心,多是因康熙不在宫中日子无聊、份例又被削减了心里不平而附和跟着起事的,如今见庶妃们得了好处,自己还得苦兮兮地过日子,对挑事的那几个人自然心怀怨怼。
没过数日,上头掌管宫务的五位娘娘又在永寿宫贵妃的提点交代下,推行按照位份裁定削减用度数目之事,而不是各个减半的一刀切,这些低位嫔妃的日子一下好过许多。
棒子打了、甜枣给了,自然有人对敏若更加心悦诚服,这场无形的风雨再不成气候。
至于事后被寻了错处罚抄佛经的两个小贵人,嘿,谁还在意她们呢?
前世一征噶尔丹没成,盖因康熙中途染疾,不得不提前回銮,而掌管军务的两位王爷降服不住八旗兵丁,战事到末期,八旗兵少不得又犯起了拖延战事以赚军饷的老病。老病不算什么,好歹最终战事赢了,可大捷之后,主事的裕亲王并非能当机决断之人(又或者是掌控不住八旗兵),坐失战机,又中了噶尔丹的缓兵遁逃之计,生生放走了噶尔丹。
这是敏若目前还能记得的全部内容,究竟是真是假敏若也并不确定。原身前世对这场战事并不关心,每日只闭门为小女诵经祈福,敏若也无法从原身的记忆里获得什么有效内容。
这辈子兵分三路,除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从左右两翼迂回北进之外,法喀又领一路兵正面直对,康熙御驾博洛和屯就近指挥。
今年春日,牛痘庄上终于成功研制出能够有效遏制、治疗疟疾的药丸——主要是敏若开了后世的挂。她在京郊买地二百亩专种黄花蒿以便庄上大夫们研究,又根据自己的记忆给出提示。
现在的技术水平还没办法完全提纯出青蒿素,所以敏若一开始其实并没抱太大的希望。
但事实告诉她真不要小瞧了这些古人的智慧、大夫的水平,他们便览医书,还真测试出了效验极高的方子,然后几经周折制出药丸了,虽然效果略打折扣,但也比平时病人们吃的“太平方”有效多了。
此次康熙出征,随行太医们携带的各种方便药丸散粉之中,便有此药。
同时为防万一,敏若还捐了几十斤黄花蒿。
康熙如今尚且年轻,没到惜命如珍宝的时候。他的病若好得快,绝不会轻易从博洛和屯回銮回京。
他处事决断,比裕亲王更多两分魄力,不说用兵如神,却也熟悉兵事,有他就近指挥,战机被误的机会不多。
敏若只能说,这种天时地利人和,如果还能叫那噶家二蛋跑了,那康熙和法喀总有一个是菜逼。
打仗不只消耗国力,还会伤害民力。能一场打完的仗就不要拖到日后再打一场又一场。
战场上死伤的是百姓,勒紧裤腰带交税以供军资的是百姓。她对这国朝没有好感、没有归属感,却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吃亏,能伸手帮一把却还无动于衷。
事实证明,法喀和康熙哪个都不想当菜逼。
只是随着法喀斩首噶尔丹,清兵大捷班师回朝的消息一同传回来的,还有一条让敏若心惊胆战,冒了一身冷汗的消息跟着一起传回来。
法喀受伤了,带兵冲阵斩首噶尔丹时受的伤,一支羽箭直冲心脉,闪避之后深入肩胛,还有火铳一枪直接打到了他的腿上,伤势极重。
敏若捏着康熙信纸的手都在轻轻颤抖,她的理智好像在那一瞬间通通下线了,让她没有清醒的脑袋去盘算法喀此举是否有故意为之、以此避嫌之意。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口怦怦乱跳,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十几年的姐弟情谊,法喀待她以真挚,她又怎会全然不被打动?
兰杜见她的神情便知不好,忙近前来呼唤她,又去看那信纸,瑞初在旁边探头瞧见信上的字,小脸上血色尽失,肉眼可见的慌乱恐惧,颤着声音安慰敏若,“额娘,额娘不怕,额娘——”
敏若一把将她带到怀里紧紧搂住,深吸了一口气,哑声低道:“你舅舅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她深呼吸几次,理智逐渐回笼,心里无限盼望这是法喀的避嫌之举,幸而兰杜很快道:“主子!您快看,这后头皇上又写了,经过太医们全力救治,咱们小公爷的伤情暂时稳住了。”
她看起来还很沉稳的样子,其实自法喀年岁渐长,哪怕是她们这群跟着敏若从果毅公府出来的,也不再唤法喀为“小公爷”了。公爷、将军……如今她忽然又喊法喀小公爷,可见也有几分慌乱。
敏若快速着眼看去,稍稍松了口气,又道:“快命人备车马,接海藿娜来!”
兰杜应了是,不多时海藿娜匆匆进来,一入殿中便猛地投入敏若的怀里,“姐姐!”
“不怕,不怕。法喀没事。”康熙信里写法喀的伤情虽然被控制住,却因失血过多昏迷未曾转醒,料想这一批回京的信件中也不会有法喀的家信。
消息是瞒不住的,恐怕此时法喀负伤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师,海藿娜不可能不知道。她正是怕海藿娜自己在府里胡乱猜想担惊受怕,才当机立断命人借海藿娜入宫来。
听敏若这样说,海藿娜心神稍定,忙问道:“姐姐您是有什么消息吗?”
“皇上给我的信里说了,法喀虽然负伤,但在太医的救治下伤势已经得到控制,只因失血过多,而一直在昏迷当中,所以未能有家信传回。”
敏若拍着海藿娜的背,道:“如今京中恐怕什么风言风语都有,你先要稳住了,我正是怕你慌了神,才匆匆接你进来好叫你安心。”
海藿娜红着眼圈道:“我、我当初就不该说我仰慕英雄……他在战场上若真有三长两短,我、我与斐钰可怎么办呢?我倒情愿他做个富贵闲人了……”
敏若安抚她道:“你先别想这么多,总归如今法喀还算无事,你若先慌了神、只顾伤心,府里怎么办?斐钰怎么办?想想斐钰,她才那么小,若你每日魂不守舍地自责伤心,岂不是对她也不好?再者说,建功立业这条路是法喀自己选的,要怪也该怪我,逼他学习上进,挺立果毅公府门庭,怎么能怪到你头上呢?”
敏若这样说,海藿娜便不好自责,只在她怀里哭泣,略过半晌,她直起身来,哑声道:“姐姐放心,您的话我明白。在法喀回京之前,我会稳住的,我会顾好斐钰,与斐钰一起等他回来。”
敏若握住了海藿娜的手,“咱们一起等,不怕、不慌,定然会无事的!我的话你还信不过了吗?”
海藿娜擦干眼泪,想对敏若笑笑,可却怎么也扯不起唇角,只能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信姐姐。”
“别怕,别怕……”敏若复又抱住海藿娜轻轻拍她的背,低声安慰着,不知是否也同时在安慰自己。
大军班师回朝已是九月里了,康熙甫一回宫,后妃恭候,敏若行过礼着急忙慌地过去,康熙立刻道:“法喀已经醒了,太医说日后只需好生保养,你放心。”
敏若脸上才有了两分血色,好像猛地松了口气的样子。康熙见她如此,心中也不好受,拍拍她的手,道:“你先回宫等着,朕去向皇额娘请安,回头再与你细说。”
敏若魂不守舍地点点头——其实她已经通过隐秘的渠道知道法喀没大问题了。
更有甚者,她知道得比康熙还多。
此次康熙御驾亲征,随行御医便有窦春庭,主要为法喀疗伤的也是他。
而这些年因她的织造坊,兰齐也筹办起一直专门走草原贩卖两地特产、主要收购羊毛的商队。当刻意关注起来,要论南北两地的消息,恐怕她知道得比享受八百里加急待遇的康熙都快。
但在康熙眼里,她是不知道的。
那她就演一场魂不守舍担忧挂念的戏份又何妨?法喀看出此后几十年中,大清可以没有再如这般的大型战事。此次斩首噶尔丹,征讨准噶尔的战事中他就是头功,上回征三藩,立下奇功的也是他,再有与沙俄谈判之功加身,他也认为他战场上功绩已足。
过犹不及。
敏若带着兰杜兰芳回了永寿宫,康熙来的时候没命人通传,正见敏若抬手倒茶,魂不守舍的模样,连茶碗中的茶水满溢出来和他走进殿内都未曾发现。
康熙心里一叹,轻声唤道:“敏若。”
“皇上!”敏若猛地一回神,急急站了起来,匆忙行礼,又问:“法喀究竟怎样了?”
“法喀的伤已有好转了,你放心。只是……”康熙眉心微蹙,眼中满是惋惜之色,又见敏若被他这一顿吓得脸色煞白,忙又继续道:“你且安心,只是日后恐怕再不能昼夜行军、连日骑射。不过太医也说了,虽然伤势会留下病根,但法喀年轻力壮,若能好生安养,大约不会影响寿数。”
敏若浑身一松,跌坐在炕沿上,康熙见她顷刻之间满面是泪,轻叹一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拍着她的肩,无声安慰。
“他少时原是想做个欢乐无忧的纨绔子弟。是我,是我苦于家中无人顶立门庭,非要逼他上进,逼他读书习武,让他上了战场,怪我、都怪我……”
敏若将头埋在康熙肩上泣不成声,哭得浑身颤抖。康熙心内酸涩,眼圈不知不觉也红了,搂住她道:“大男儿志在四方,当年朕问他志向,他说他向往如霍去病一般封狼居胥。当日他奇计破吴,今日又巧破驼阵,他生来就是将才!怎么能怪上你呢?你且放心,朕决意加封他为太子太师,再授公爵,任兵部尚书,再为他那小女与十四赐婚,哪怕此后他不能再征沙场,朕也要让他在京内安然富贵一生!”
敏若起身深深拜下,“皇上如此恩厚,妾怕他受不住……妾斗胆,请您免去法喀官职,让他与海藿娜带着孩子做一回富贵闲人,那日消息乍然回京,海藿娜哭着扑到妾怀里,哭着说情愿他做个富贵闲人……”
敏若一面说着,一面闭目流泪,康熙道:“哪里就到那个地步了?!”
他眉心紧皱,见敏若闭目流泪,心内又万分不忍,伸手扶她起身,缓声道::“朕知道你一心只求安稳平静,并不好权势富贵。可你也要替法喀考虑,他才三十不到!若此时就做个只领公爵的富贵闲人,身无官位、手无实权,如今还有朕照拂,可再过些年,若是……朕是怕他、怕你们母子被人欺负!”
康熙这话是真有几分真情流露,敏若抬头看他,红肿着眼、容色憔悴。康熙与她同床共枕十余年,见她如此,心内焉能不痛?
他长叹一声,道:“敏若,人在世间,便难免被利禄俗名所胁,你不能求这世上人人心境如你,宽和仁厚不捧高踩低。趋炎附势、捧高踩低才是人之常事,你要为法喀与他妻女多做考虑。”
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敏若便知道康熙方才允诺的加恩绝无半分是有意试探或者违心之打算。
她垂头呐呐半晌,道:“妾……知道了。”
见她如此,康熙复又长叹一口气,轻抚她的眉眼,道:“你说愿生在乡野之间,想平凡安稳度日。可你这心性,若不生在富贵门庭,若无朕护着你,你岂不是要被这世间人事伤透了心?”
敏若在他怀里无声哭泣,身躯轻颤,康熙心里酸涩,低声道:“莫哭了,别怕,朕回来了。……朕还要说呢,你那些医书还真没白翻,你庄子上研制出的药丸这回立了大功了。朕在行军途中染上疟疾,军中将士也多有感染,你那药竟颇有奇效,还有你给带上的那几十斤草,可立了大功了……”
“那是黄花蒿!”敏若从他怀里抬起头看他,眼睛还红红的,康熙又是好笑,又有些怜惜,也没与她争辩,扬眉道:“好好好,就黄花蒿。朕打算给你这药赐名,就叫‘治疟神方’!治疟神方立此大功,朕得重重赏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吧。”
敏若忍住嘴角抽搐的冲动——早在当年的牛痘庄上,她就应该清楚地了解到康熙在取名这件事上的不靠谱了。
她擦干眼泪,与康熙得到:“那药能研制出来,原是大夫们的功劳,妾并不敢居功,您若要是赏赐,便将赏赐折给大夫们吧。只是……妾还真有两桩事情要求您。”
康熙目光幽深一些,道:“你说。”
敏若起身来,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第一件事,妾想改日出宫,亲眼瞧一瞧法喀。只知道他受了伤,不亲眼瞧瞧他,妾心神难安。”
康熙轻叹,道:“朕本也是要带你出宫去的。也罢,你还可以带上安儿和瑞初,便回去小住几日也无妨。左右本来许你每年出宫到庄子上小住,这几年你却都被绊住腿脚,不能动身。”
敏若微微松了口气的模样,向康熙谢恩,又行一礼,道:“第二件事,妾想请您收回为斐钰赐婚与十四阿哥的成命。”
康熙皱眉,“怎么?”
“去岁妾与海藿娜、法喀便曾偶然谈起过斐钰的婚事。法喀发誓与海藿娜一生一世一双人,便愿斐钰日后也能择一个如此的郎君,恩爱一生、白首不离。只怕委屈了十四阿哥,这是其一。
您若赐婚,能将斐钰嫁给您的孩子,如此圣眷恩荣,法喀与海藿娜自然欢天喜地、不会有异议。可妾这个做姑姑的,却真心希望斐钰能过得如她额娘那般顺心、如意,只要她快乐、平安、健康地长大,妾便觉得比什么都好。
其二……若被选为皇子福晋,她便得不骄不躁、不嫉不妒、端方贤淑,妾……妾自认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她又怎能做到?妾不想让她也尝到亲眼见夫君与旁人恩爱,却得强求自己不嫉不妒的滋味——妾此生只求陪伴在您身侧,能平安度日、子女绕膝,做您的妾妃,能与您白头到老,哪怕身处宫闱不得自在也无怨无悔。
可妾也想,让斐钰快活自在地过一生……”
说着,敏若抬起头,泪眼盈盈地望着康熙。康熙竟是一时无言,想说女子就该不嫉不妒、端方贤淑,可敏若难得的一番真情表露,又叫他心里莫名地有几分满足——朕就知道没有人能不爱朕!
一时竟也不忍直接拒绝敏若。
敏若已带着泣音一拜,“妾自知失言冒犯,请皇上惩罚妾吧。”
康熙长长叹息,“你以真心待朕,才会心中苦涩,今日你如此真情表露,朕才知你对朕的用情竟不比果心少。朕又怎会罚你呢?这桩婚事……”
敏若目露期盼地望着他,康熙长叹一口气,“也罢,便罢了吧。……只这骄纵孩子是万万不可的,唉,也罢,那孩子大了,朕便赏她个爵位,好歹让法喀能找个女婿。”
作者有话要说:
康熙:朕太难了。
敏若:奥斯卡欠我的小金人啥时候给我?
第一百一十二章
虽然知道法喀这次受伤有故意为之的成分,真见到他惨白着一张脸呼吸微弱地躺在床上,敏若的眼眶还是立即一酸,又心疼又气又无可奈何。
“姐姐——”法喀见她红着眼便着急起来,才被康熙按住叫他不要起身行礼,这会他又忍不住挣扎起来,敏若也迅速伸手按住了他,开口带着些哭腔,又和温柔完全不沾边,“你别动了!老实地躺着吧!大夫,大夫呢?”
康熙叫窦春庭暂时常驻果毅公府给法喀疗伤,这会他听敏若召唤连忙入内,左不过是那一套说辞。敏若听了他说的话,才知道那日康熙对她说得还要婉转些,窦春庭是干脆让法喀近一年内不要擅动弓马,从伤势的严重性谈到可能出现的后遗症,听起来逻辑合理十分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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