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得了吧!你写一屋子和你汗阿玛写一张那用处可不一样。你汗阿玛的写出来,额娘能借此一雪懒怠之名;你写一屋子出来,倒成了告诫你额娘要‘克勤克勉’的。”她抬指轻轻点点安儿的额头,颇为光棍地表示:“你额娘我怠懒了半辈子了,也不想往后勤快起来,你可不要多事!”
安儿长长地“噢——”了一声,小嘴张得能吞鸡蛋了,看了敏若半晌,转过身去颇为忧愁地叹了口气。
敏若一时颇为疑惑,“你叹气做什么?”
“师傅说了,我辈子弟,当勤勉读书、奋发求进……罢了,额娘您都有我了,以后我上进就是了,您就继续过您的怠懒日子吧。”安儿长叹一声,好像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
自认这些年一直给两个小崽崽遮风挡雨,完全称得上是三好母亲的敏若瞪大眼睛,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强忍笑意,拍着安儿的肩膀郑重夸赞道:“我们安儿可真是孝顺娃娃,额娘就等着看你上进了。”
瑞初在边上看着,忍不住伸手从桌上的碟子里摸了两颗松子来剥。
御驾回銮的路上,自然是一片平和祥乐。敏若不晕船,每日在船上还饶有兴致地寻些打发时间的事情来做,京里却波澜渐生。
京师内,靠近皇城的一座豪阔宅邸,主人坐在书房中,听着中年妇人的回话,面色渐沉,“你是说,大福晋有身孕了?”
“太医不敢报准脉,伊尔根觉罗家在宫内没有根基,自然也无人向大福晋透底。但谢嬷嬷是经久了事的,在这种事情上从没看走过眼,何况大福晋的癸水也有推迟,更加可以肯定是有喜了。”妇人答道。
上首的人神情焦急起来,“我就说不该让大阿哥率先成婚娶福晋!如今可好了,若大福晋怀的是个小阿哥,那皇长孙的位置岂不就被大阿哥一脉给占住了?太子殿下才是国之储君,大阿哥臣子之辈,竟也敢抢先太子诞下皇长孙?
从前便嚣张得意不可一世了,明珠那家伙被收拾了,眼看才低调几天,皇上又大张旗鼓地抬举他让他慰问官员,今年还带他南巡!还有永寿宫,那钮祜禄氏女子诡计多端,不知怎么谄媚万岁,竟然叫皇上将他们母子都带出了京去!”
这位太子党的泰山柱石在书房里一顿无能狂怒,想到去岁的差事全被法喀那毛头小子抢了风头,心里更是愤恨不已。
妇人急道:“老爷还是得先有个定夺出来,总不能眼看着大阿哥占了皇长孙的好位子啊!”
索额图在书房里转了两圈,回到椅子上坐下,不知想着什么,冷笑道:“大阿哥那孩子,也不知有没有落地的命数!明珠已败,大阿哥娶的尚书女也成了破落户,他在朝中没有依仗,如今不过是仗着皇上对他还有几分父子之情负隅顽抗罢了!倒是永寿宫母子,那法喀如今在御前愈发得脸,竟被派去京畿练兵,等他回来怕镇驻京师的差事都是他的了,此时不防,等那十阿哥长大,永寿宫一脉气数渐成,必是太子的心腹大患!”
那嬷嬷见他如此冷静睿智地分析,心中万分信服,连连点头道:“老爷您说的是!那咱们要不要……趁着那十阿哥还没长大,小孩子,宫人伺候得有一点疏忽,一阵风都能把他们吹死!可惜那十阿哥却种了痘,不然弄点东西进去,也就成事了。贵妃已非青年人,再要产育,怕是也难!没了十阿哥,永寿宫自此便一蹶不振,太子殿下永无后患!”
索额图若有所思,喃喃道:“永寿宫最棘手的却不是十阿哥,可还有一个备受皇上恩宠看重的祥瑞公主呢!也就是钮祜禄家的贱婢,才想得出那样神神鬼鬼上不得台面的法子!”
嬷嬷咬牙道:“不如咱们一不做二不休……”
“不可!”索额图立刻否决道:“七公主还养在永寿宫,钮祜禄氏贱婢有些手段,咱们若贸然伸手进去,反而引她警惕,怕更会搭了人进去!再说皇上在七公主身边也必有安排布置,咱们可不能暴露了。”
嬷嬷闻此,急道:“那咱们旧年几次……怕不会连累了太子!”
“那几次还没到钮祜禄氏手里就被挡住了,皇上的人也未必知道。如今人都没了,死无对证,你慌什么?”索额图拧眉呵斥道:“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心将与宫里人手对接之事都交给你?你也是在娘娘身边伺候过的,拿得住些!若不是见你对太子忠心耿耿,呵!”
他口里的“娘娘”,指的自然是元后,也只有元后。如今宫里的储秀宫娘娘,早在几年前便被他在心里从赫舍里家的阵营中踢了出去。
想到那位娘娘,索额图心内不禁又暗骂一声:白眼狼!就那么被钮祜禄氏贱婢拉拢了去,看她没了可利用之处后,会如何被那心思阴狠的钮祜禄氏贱婢弃之如履的!
嬷嬷心有余悸,忙又道:“我以后一定谨慎沉稳行事。如今要紧的,还是宫里……”
“不急,不急,待我想个一箭双雕的法子。”索额图眯眯眼,眼中阴狠之色令人不寒而栗,“谋害皇长孙,打压大阿哥,足以叫皇上相信钮祜禄氏野心勃勃的,法喀也得不着好去。母妃失势落了罪,七公主还能有今日的风光吗?届时十阿哥也是任我们拿捏。”
嬷嬷眼睛顿时亮起,“老爷英明!您说,咱们怎么办?老奴这就去筹备!”
索额图拧眉不满地看着她,“如此大计,岂是顷刻间便可有的?急躁什么,不筹算周详,露出破绽马脚来,岂不坏了大事?”
嬷嬷忙低头道:“老奴见识浅薄,是老奴急躁了。”
索额图叹道:“也罢,看在你对太子忠心耿耿的份上。”
他向后靠了靠,一副闭目沉吟的模样,嬷嬷眼带仰慕地望着他,见他一副高深模样,不由发自内心地道:“老爷,太子殿下的未来,可都指望您这个外叔公了!”
索额图长叹一声,“赫舍里家的未来、太子殿下的未来,这些年就压在本官身上,叫本官夙夜难寐、无法轻松片刻啊!”
嬷嬷眼眶微热,真情实意地感慨:“老爷实乃太子殿下的大忠臣!待太子殿下登临践祚,老爷当属头功!”
作者有话要说:
1:《墨子·尚贤上》
2:《望海潮·东南形胜》[宋]柳永
敏若: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
第八十九章
且说南边,南京是南巡一行要停驻的最后一站,康熙谒明孝陵后,此行目的悉皆达到,便开始整顿回銮。
他的万寿节也在回銮路上度过,随行众人等、沿途官员筹备贺寿,免筵行仪。瑞初早早准备好了给康熙的生辰礼,在绍兴时,误打误撞,叫她忽然发现了紫禁城一层和乐下的残酷真相,但康熙待她的疼爱到底不是作假,她对康熙也仍有孺慕之情,虽心情有变,礼物还是照送。
敏若挽袖子给康熙擀了一碗寿面,她会吃、见过的猪跑多会指点江山,但真动起手来其实水平有限,擀面条还是最开始妈妈教的,上辈子无处可用,这辈子安儿出生之后,为了给孩子庆祝生日才捡了起来。
康熙见到的第一回就在一边阴阳怪气酸不溜丢,敏若心里盘算了一下抄经和擀面条的工作量,觉得还是擀面条划算,便干脆地将每年生辰礼中表达心意的那一部分从手抄的经书换成了寿面。
抄一本经,哪怕她发挥最高手速也得抄个三五日,一碗面条能用多久的功夫?
然而康熙好像更青睐这碗面,万寿节前一日,还故意与敏若道:“今年咱们在船上,诸事不便,你便省些事吧。”
这家伙的话有些时候就得反着听,次日,看着敏若一大早上起来忙活着和面、嘱咐婢女烧水,康熙还是怪高兴地,出去受了众人的礼,神采飞扬地回来,坐到桌前等着吃寿面。
他少年登基,早担大任,但幼年太皇太后对他可谓保护严密,虽外有野心勃勃摄政之臣,他也只需要专心习文练武、学习朝政之事,准备做一个好皇帝。
大了之后压力渐重,鳌拜、三藩、丧妻、后宫朝堂势力之争桩桩件件都压着他,但他似乎天生就适合做皇帝,在这样的场面中也能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他没完全变得喜怒不形于色,有帝王威严在身,却也没时时刻刻威严庄重,或许也有他掌控朝堂后宫都极为顺利的缘故。
他在心里给自己圈了块地,允许自己在有些人面前、有些时刻场景下,可以稍微放松一些。
这碗寿面安儿多大,他就吃了多少年,撂下筷子净手喝漱口茶,然后端起宫女奉上的消食茶,故意道:“贵妃你这面,多少年都是一个滋味。”
不出他所料,敏若果然立刻横眉立目,康熙又笑道:“不过滋味也是比御膳房好出不知多少去。”
敏若站起身来收拾碗筷,看着空荡荡的碗底,闭口轻轻“哼”了一声。康熙便笑着拉她的手,道:“叫宫人收拾,咱们坐会。难得是在外头过生辰,还怪新鲜的。”
“安儿和瑞初一早献给您的生辰礼,您可瞧了?”敏若在一旁落了座,似有些酸意地道:“他们在南边就开始准备您这份生辰礼物了,正月里也没见他们多用心。”
她生辰在正月,康熙睨她一眼,轻哼道:“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送你那幅寒梅图两个孩子一块画了一个来月,朕瞧着还眼热呢!”
敏若心道你当然只有羡慕我的份,看着他眼中隐含得意的模样,心里也轻哼一声。
康熙万寿时,圣驾离京已经不远了,皇太子率诸皇子、留在京中的内大臣、重臣侍卫等迎接至天津,是日圣驾驻跸武清县。
康熙召见诸皇子时敏若亦在,他见大阿哥面带喜色,不由道:“你额娘的身子转好了?”
“是,汗阿玛。”大阿哥喜气洋洋地道:“不仅额娘的身子好了,儿子福晋还有了身孕,额娘如今每日精神十足、身轻体健,太医说远比病前还要好!”
康熙诸皇子中,如今唯有大阿哥已经成婚,如今大福晋有喜,便是康熙孙辈中的第一个孩子。
康熙登时面上也透出喜色来,并特地吩咐:“待你福晋诞下孩子,无论男女,都由朕亲自取名!”
大阿哥欣喜若狂,连忙谢恩。
敏若脸上也恰到好处的笑,好像也为大阿哥夫妇高兴,眼神却在诸皇子中轻轻掠过一遍,在太子身上尤其停留一瞬,太子倒是没什么大表情,温和轻笑神情淡然。
又过半晌,敏若向康熙行礼,从内退出,康熙笑道:“你与法喀说说那孩子的事。瑞初和安儿留下。”
敏若笑道:“妾知道,正是要去说这事呢。你们听话,不许淘气。”
两个小崽均乖巧地答应着,敏若退了出去,见庭中有大臣等候传召,索额图赫然在列,诸臣见她出来忙行礼请安,索额图跪得不情不愿的,敏若无辜地眨眨眼,笑着免了众人的礼,对法喀道:“你随我过来,有些事情皇上叫我嘱咐你。”
法喀干脆地答应一声,起身跟她出去。
二人来到敏若院中,宫人沏上茶来,在院子中坐了,兰杜兰芳二人侍候在侧。
敏若将虞云之事细细说来,法喀是将要做阿玛的人,本性也有一番少年心性,听罢怒道:“那虞氏夫妇何堪为人尊长!”又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姐姐放心吧,我保准好好教那孩子。若海藿娜生的是个阿哥,就叫他们俩一处长大、师兄弟相称。”
敏若点点头,“你和海藿娜我当然放心,海藿娜的身孕如何了?”
提起这事来,法喀忙道:“多亏了姐姐叫赵嬷嬷来府里,这两个月若不是她,许多孕中妇人禁忌之处、需要注意之处,我们都两眼一抹黑。海藿娜的额娘身子又不好,分不出心神来照顾她,海藿娜身边里里外外,都多亏了赵嬷嬷了。”
敏若道:“那就叫她再留在府里,等海藿娜产子再回宫中也不迟,我身边左右也不缺人。”
法喀大喜,“多谢姐姐疼爱我们!”
“我可是为了海藿娜和她腹中我那没出生的侄子侄女,你就别往自个脸上贴金了。”敏若一点他的额头,法喀咧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看着他如今这模样,敏若心里多少有些欣慰。她低声道:“皇上叫你去京畿练兵,可见对你的信重,若我大清与噶尔丹真有一战,你当如何?”
法喀郑重道:“为皇上、为大清效力,法喀万死不辞、临刀斧亦不退。但姐姐放心,有海藿娜、有她腹中的孩子、还有您,哪怕战场上再凶险,我也一定会好好地回来。”
敏若笑了笑,揉了把他的狗头,“咱们家荣华功名已足,颜珠他们也都长大了,今年富保跟着南巡,我看他做事也颇为稳重有条理,这些年你绷着的弦可以松一松了。人活世上几十年,功名利禄固然重要,家人欢喜、妻女在侧的平静和美日子也要珍惜啊。”
法喀道:“钮祜禄家如今富贵已足,我也算得起阿玛额娘了。二姐不在了,只要您在宫里一切都好,我也无甚所求,只想多陪伴海藿娜和未来的孩子。您也只管放心,我与海藿娜多年夫妻,情谊深厚自不必说,何况她如今是为我孕育子嗣,我绝不会做令她伤心之事的。我只求与她相伴白首,有一二儿女在侧,便心满意足了……等再过些年,孩子大了我便辞官,带着海藿娜游览天下美景,江南、蜀中,还要带她回盛京、去草原策马……”
这思想觉悟在当下男人里算是高的了,畅想的未来也确实美好。
敏若拍了拍他的肩,道:“最好如此,你若敢对不住海藿娜,见异思迁像阿玛似的弄一府的人,你仔细着我的鸡毛掸子!”
法喀冲她极尽谄媚讨好地一笑,拍着胸脯保证道:“我可是您带大的,姐姐放心!”
敏若眉目方才微舒,微微侧头,兰芳会意,状似平常地抬步,在院子里溜达了两圈,然后走到门口去。
这院子小巧玲珑的,她步子不大但速度很快。法喀见此,神情却有些复杂,看向敏若时,有些心疼,又恨自己无能。
他低低道:“姐姐这么多年,劳累了。”
敏若摸摸他的头,这次动作很温柔,声音平和,声音很低地道:“皇上是要用你、也信你,但战后功勋若极,在皇上面前进退更要得宜。我不求你在朝堂中如何尊荣显耀,只要一家平安。”
法喀郑重应是,敏若笑了笑,又想起大福晋的身孕。这么多年太子与大阿哥一直不睦,皇长孙的名分说紧要不算很紧要,但属实有脸,哪怕太子不在意,太子身边的人也会十分在意这名分。
她低声问道:“大福晋有孕,京里都传开了吗?”
“短短半日就传遍了,听说月份还浅,这就宣扬出来、又传得这么快,应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法喀知道敏若所问为何,又低声道:“索额图态度不显,好像没受大福晋的身孕影响。”
他短短两段话,便把这其中的不对劲之处都点了出来。
敏若心内思忖着,“倒是奇了。”
她翻阅着原身的记忆,试图从中得到些什么,可惜原身前世此时已沉浸在悲痛哀愁当中,混沌度日,对外界之事毫不关注,她自然是一无所得。
不过在这点上她的心态还是很光棍的,不知道就不知道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上辈子还没有“预知”这个作弊器呢,不还是好端端地活了十几年,算赢了一场又一场?
宫斗是一门纯凭本事的艺术,敏若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她想了想,嘱咐道:“注意索额图府上的动静,大福晋有孕、瑞初在南边又出了一场风头,索额图不带咽下这口气的。”
法喀神情郑重严肃地应下。
法喀去后,敏若回了屋里,兰芳低声禀道:“后头的话他们都没听到。”
敏若点点头,兰杜道:“大福晋有喜,咱们要不要送一份礼?”
“不必。”敏若不假思索地道:“往后这几个月里,注意与阿哥所和钟粹宫的一切接触,与大阿哥那边不要搭半点关系,也告诉安儿身边的人,尽量避免安儿与大福晋的接触。大福晋孕期,这一点尤为紧要。并仔细注意阿哥所里的动静,一切风吹草动都要汇报与我。”
兰杜见她正色吩咐,连忙应是,敏若想了想,又道:“为防万一,给惠妃、荣妃、德妃和宜妃、端嫔、戴佳贵人、兆佳常在、郭络罗常在的礼要一模一样的四份,香料不要给了,只送那火漆封匣的脂粉、还有那几盒南京绒花。”
兰杜又应一声“是”,敏若细细忖着其中是否还有疏漏,在宫廷争斗中,最重要的就是防患于未然,任何时候行事都要保证“周全 ”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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