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奶奶毫不迟疑:“众生向往,无苦之地。”
云闲和众人皆在背后屏声静气,还以为祁执业要跟这老奶奶二话不说先辩论一番,什么“你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众生皆苦万世熔炉”等等哲学问题,结果祁执业听完之后,满脸不爽地回头一指:“那就是这没错了。”
众人:“…………”
感情你在对门牌号啊!!摔!!
云闲定了定神,垂眼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佛像。明光大师将这木制佛像给她的时候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要保管好。
木制佛像刻得粗糙,甚至分不清男女相,只些微看得清慈悲五官,但现在,金光熄灭,佛像面上竟隐隐约约有怒目之态。
“好了。”云闲示意众人再检查一下自己的武器都藏好没,方抬头道:“走吧。”
“……”
众人排着队跟着奶奶往羊肠小道里走,祁执业在最前方,姬融雪垫后。
“大师兄说的‘门’,大概便是这个入口。”云闲回身,最后一个人踏进后,景色就骤然一变,荒郊、破庙,全都变成了荒草连天,一片枯黄萧瑟,“能把结界做到这种地步,笑面佛陀实力深不可测。”
这又让她想到了一件事。
之前那唐灵国的大摆钟——实在对不住,但云闲直到最后都不知他大名叫什么,只能暂时用最有记忆点的昵称来称呼,也曾经设立过一个不出不进的结界,这不是他一个分神期能轻易使出来的能为。
能开辟如此大的一个空间,并能随意游走藏匿,现在莲座的结界,反倒和神秘的魔教总坛似乎有相似之处。
云闲想到魔教,就想到即墨姝。也不知她到了哪里,现在又在做什么。
但出乎意料的,沿着道路走近,一行人面前的场景真是安详淳朴,和小芳姑娘说得大差不差。四面是秋黄的田野,稻草人立在中央,肩上歇着几只胆大包天的乌鸦,温和秋风扫过脸颊,冒着炊烟的房屋前,几个老人坐在凉凳上闲话家常,孩童们承欢膝下,正抓着虫子玩。
画面看上去很温馨,并没有人再未经允许擅自出现缺胳膊少腿现象,一个老奶奶正含辛茹苦地教育自己的孙辈们:“不可以抓蚂蚁,快把它放了。平时行走时也要注意脚下,万万不能踩死了它,万物皆有灵,你们要记住这一点。”
小孩们流着鼻涕,恍然大悟道:“奶奶,我们明白了。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然后几人对视,相视一笑。
天伦之乐,其乐融融。
但云闲怀疑这几人在进莲座之前压根不认识。因为“奶奶”就算年纪大了,也能看出从前是大眼睛双眼皮,骨架生的匀称,这群小孩长相差异极大,浑身上下就没有哪一点是跟她相似的,而且众人的对话也不知怎的,透露出一种演戏般的虚假僵硬感。或者,换一个词来形容,就是过于理想了。
想当年云琅要她坐下来多背会书她都能和人大战三百回合,一个小孩这么听话还说得过去,怎么可能大家都这么听话?
小道另一头,两个农户正在互相激烈推拒:
“我这边退一寸就是了,我这边退!别跟我商量,不用!”
“那怎么能行?上一次盖房还是你帮的我家!刘简,咱们是兄弟,别计较这么多!这次必须我退!”
二人像是在为各自的土地边界而争执,不过一般人争的是谁进一寸,二人争的是谁退一寸,不管语气多么急切,脸上的笑意就如同焊上了般纹丝不变,云闲朝他们身后看去,一怔。
薛灵秀传音道:“风花。”
连绵土地种满风花,未成熟的风花看上去和普通作物无甚区别,只是隐隐散发着具有毒气的奇香,争执二人就沐浴在这奇香中,面色一片青黑,自己却浑然不觉。
走过屋舍田野,再往前进,远远便能看见一座极为恢宏的佛庙,不由让人仰头观视。亭台轩榭,流水潺潺,隐约有白雾环绕,宛若仙境,和方才众人在荒郊内看到的破庙是天壤之别。
只是这佛庙的大门紧闭,抬眼只能看见越过院墙的树冠,几棵菩提树静静立在院内,枝桠风吹不动,静极雅极。
云闲:“……一般情况下,寺庙也是白天开门的吧。”
祁执业:“不是开门,是开山。”
真不愧逆佛之名,难道连开门时间都要反着来,也就在此时,老奶奶终于颤巍巍停住了步伐,转身亲切道:“诸位来到此地,定是有缘之人,何不留下来住几天再走?”
姬融雪道:“现在原路返回还能出去么?”
老奶奶突兀挠头:“对不住,老人家有点耳背,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突然有一种羊入虎口之感,乔灵珊将自己的剑再往兜里藏了藏,道:“那,我们又要住哪里呢?这附近看上去都是田家,若是要住进别人家里,也太麻烦人了吧。”
老奶奶笑道:“都是兄弟姐妹,何来麻烦?”
几个放飞蝴蝶的小孩没看路,跌跌撞撞跑过来,见着了众人,笑容灿烂:“又有新的哥哥姐姐了吗?会走吗?”
老奶奶摸摸众小孩的头,老脸上重又浮出慈爱意味:“这次的哥哥姐姐不会走了。”
云闲微微蹙眉,问:“走?哥哥姐姐们回去了么?”
孩子们天真烂漫道:“没有呀。”
云闲又问:“那你为什么说他们走了?”
孩子们嘻嘻哈哈笑起来:“因为我们再也没有见到他们了呀!”
云闲观察四周,发觉视野所至之处,所有原住民都不约而同停下动作,面朝着自己,笑意盎然。
并不说话,也不攀谈,只是不断地笑,恍然看去,所有人嘴角掀起的弧度、眼皮半敛的程度,全都一模一样,如同模板般的假面,以一种生硬地方式套在了众人面上。
不得不说,在云闲看来,笑面佛陀要是故意这么吓人,就俗了,而且还显得整个人一下子很没品。但是目前对其的了解看来,最可怕的是,笑面佛陀本人似乎不觉得这样很吓人,并且觉得这非常美好。也不知道是什么审美。
姬融雪:“……”
云闲拍拍她,苦口婆心:“大小姐,你是不是有点后悔来这里了。但其实也还好,你要想想,要是去唐灵国就更可怕了,那里都是什么头发什么眼珠什么灵体的,长得很不礼貌,这里的好歹还都是人族啊。”
“人的不彻底,那便不算人。”姬融雪静静道:“这老太太说她只是觉得以貌取人会让她生出分别心,于是把自己的眼睛挖掉了。先不说这个理由能不能成立,就算成立,这个切口如此圆滑整齐,不残存一丝血肉,用勺子挖西瓜都挖不出来这么圆的。”
云闲闭眼:“你太会描述了!”
乔灵珊震惊:“大小姐,你观察得如此仔细么?我以为你都怕到快躲起来了。”
“怕和躲起来没有必然联系。”姬融雪冷酷道:“我又不是风烨。”
风烨弱弱:“怎么又关我事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论如何,先顺着走吧。老奶奶并未有要带一行人去参观佛庙的意图,而是径直带着人绕过了院墙,走进一间极其广阔的院子中。
转瞬间已是黄昏,夕阳垂暮,风也泛寒。
这院子看上去有点像是大户人家的下人房,不仅朴素,而且简陋,外头的墙皮上泛着青苔,也没有人去铲。几间只点了油灯的昏暗屋子里头人影憧憧,不断映出扭动的影子,像是里头塞了不少人,但在众人步入之时,院子里只余下轻轻的水流声。
“最近几日来莲座求佛之人甚多,乡舍已经住不下了,佛陀宅心仁厚,特意在寺外开辟了这个场所以供居住。”老奶奶走得很慢,但没有一个人超过她,都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听她解释,“此地离佛庙甚近,早晚都能听到钟声,深受禅意熏陶,其他人可羡慕坏了,要知道,这种福气可是很少有的。”
风烨又传音吐槽:“熏陶,熏陶得墙皮都掉了。这福气给谁谁要。”
乔灵珊惊叹:“我数了下,那么小一个屋子里塞了不下十个人!这要是有一个人晚上打呼噜,还怎么睡?”
云闲贱兮兮道:“灵珊,你是不是不知道你自己睡觉也会磨牙?”
姬融雪羡慕道:“你们感情真好。我都没和别人一起睡过。”
乔灵珊涨红了脸:“……我哪有啊!!”
也不知她否认的是睡觉磨牙还是感情好。
叽叽喳喳,薛灵秀真是再也无法容忍这堆熊孩子每次都拉小群当面传音的行为,怒道:“现在连笑面佛陀都没见到,就开始放松了?都给我认真点!”
耳根瞬间清净了。
“你们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正好撞上了后日佛陀亲自为具德上师举行葬礼。”老奶奶一路将一行人带至了最后一道房间,又絮絮叨叨道:“只要受了佛陀广泽,离开悟也就不远了。只要,你们这两日不要犯错,千万不要犯错,就可以入殿一同见证……”
云闲惊鸿一瞥,发觉路过的隔壁房内一片死寂,窗边的影子仍是微微晃动,似乎在固执地看着路过之人。
终于,老奶奶将尘封的门打开,道:“到了。你们这几日,就暂且住在这里吧。”
薛灵秀的脸色顿时比方才一进来时还要难看个千百倍。
不为别的,因为这屋内实在不像是住过人的样子,比云闲一开始去四方大战住的那破院子也是不相上下,平分秋色,四处都是蛛网灰尘,除了一张三条腿的破桌,两三个蒲团,地上一张大通铺,连个被子都没有,除此之外竟是家徒四壁,比云闲刚睡醒的脑袋还要空荡荡。
“等等,奶奶。”云闲上前一步,愕然道:“我们,全部都住在这里?”
老奶奶茫然地用黑眼眶看她:“怎么了?是地方不够大吗?”
通铺自然是够大,云闲在上面滚三圈都滚不到尾。
“虽然我不是很在意这个,但是。”云闲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一旁的风烨,道:“我,女的。他,男的。按理来说,是不是不能一起住。”
就算是佛庙中,比丘尼和和尚也是不能同吃同住的,这是规矩。
老奶奶并无迟疑:“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何必在意这个。”
“……好吧,您说得对。”事急从权,众人不分散也更利于行动,那还正好,云闲看了眼已经开始皱着眉头狂做卫生的薛灵秀,道:“奶奶,明日我们需要做什么吗?”
她现在已经发现了,这类人的一个特点。
那就是看上去似乎很好说话,相当亲善,也不会对你说出什么不好的话,但想要说服她们,绝无可能。不是因为固执,而是因为在她们的观念里,她们所说的话就如同人要喝水一般自然,天地运行之法则,若是云闲要去跟她再多加解释什么“三岁不同席”,她也会用慈祥的眼眶看着自己,觉得这孩子真是说什么傻话。
老奶奶贴心地将烛火点燃,手持拐杖,站在门前,烛火明灭,摇动着她身后矮小的黑影:
“每日清晨,都有佛钟响起。”她的神色似是变了,又似是没变,语气陡然生硬道:“在三声佛钟没响起前,禁止出门。”
黄昏也逐渐被侵蚀而进,六个人在这间屋子里忙前忙后,终于把它收拾到能躺下休息的程度。
其实,如果薛灵秀不在,其余五个人大概不会做这个活。脏不脏的再说,大不了坐下来用衣服披着凑合一晚,修真的人几晚上不睡觉又不会出事,只是薛灵秀此人眼底容不得一粒沙子,甚至不收拾干净不让云闲坐地上。
大通铺也用他储物戒里的布料铺过了,云闲叹口气,坐下,还是不懂。
“祁道友。”云闲道:“这佛钟有什么讲究?为什么非得要响三声佛钟方能“出门?”
“斋粥下堂、参禅完毕、早晚巡视或吃茶下床时,钟鸣三声。”祁执业想来也是一路思索良多,道:“但没听说过有不让出门的惯例。”
云闲说:“那看来,我们得找机会出去了。不过我看,这门也没从外面锁起来啊?她若真不想让我们出去,把门锁了不就好了。”
乔灵珊蹲在地上,把边边角角铺好,“门锁了你就出不去了吗?哪怕是铁门你都能啃个洞出去,老说这些。”
云闲:“……”
乔灵珊似乎还在记恨自己戳破她睡觉磨牙一事,现在说话极富攻击性。
外面的油灯骤然熄了,天地间黑暗一片,似乎是到了该就寝的时候,四周一片寂静。怎么回事,这平房就隔着一道薄薄的墙板,隔音按理来说很差才对,隔壁住了这么多人,一点声音都没有?
难道晚上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薛灵秀在油灯下看见云闲挂在剑柄上的外衣,又是额角一阵青筋跳动:“就一天,你把它弄得皱成这样??”
云闲睁眼说瞎话:“它本来就是皱的啊!你赶路赶了一天,衣服能不皱吗?”
薛灵秀把自己的衣服给她看。平整如新,毫无灰尘。
“……”云闲昏迷过去,“我先睡了,晚安。”
不管如何,先躺下吧。六人齐刷刷排排躺好,依次是:
云闲、姬融雪、乔灵珊、风烨、薛灵秀、祁执业。
虽然按照这样分,右边那两位肯定现在神色臭如狗屎,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先将就一下了。
云闲把手交叉放在肚子上,道:“来吧,诸位都来谈一谈今日所获。对了,循序渐进,先别说太不符合常理的事情,有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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