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腊月的末尾,婠婠提笔写下的坤宁殿正殿殿门的对联横批是“岁宁如宜”。
然后依然由晏珽宗亲手张贴上去。
写完这行字后,她放下毫笔,定定地垂目对着这张撒着金箔的红纸看了许久。
转眼之间,又一年的时光转瞬而过,快得让她几乎感到愕然。
她毕生所求,不就是一个安宁和宜么?
不仅愿己身安,还求她所在意的那些亲人可以平安和乐,愿她御下的百姓臣民们可以有岁岁安宁。
也许她和晏珽宗都不能去做什么流芳百世的明君贤后,亦不能完成先圣的遗愿打造出一个真正完美的“大同”世界,让普天之下的所有百姓都完全吃饱穿暖。
可是他们可以竭尽自己所有的去抑制自己不该有的物欲,尽可能减少对民间百姓生活的干预,在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让魏室百姓过得更加舒心。
她会努力约束自己,也会用她的力量去约束和规劝晏珽宗做一个仁君。
至于贴在坤宁殿的内殿,寻常外人轻易不能进去的、她和晏珽宗的完全私生活区域,婠婠则选了这样的一副对联: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象征夫妻情好之意。
虽然他的音乐造诣并不高,她抚琴的时候他并不能为她鼓瑟作陪,但是他的剑舞得不错,勉强也能算得是相得益彰了。
元武元年的中秋前,因为程酂写了首极俗的阿谀谄媚之诗来奉承帝后珠联璧合,晏珽宗看上了,婠婠没看上,为此种种……他们还冷战争吵过。
然而如今这一副对联,却是她自己亲手愿意写下的。
这样薄薄的两张红纸,却承载着他为了和她的情意努力至今的所有成果,换得了她的心甘情愿一点头,在他看来重比千斤,贵比千金。
便是从前得到了她父亲册立自己为皇太子时的诏书,他打心里也没觉得这么痛快舒心过。
晏珽宗站在内殿的门前伸手摸了许久,快摸得这崭新的洒金红纸褪色了,婠婠才笑着打断了他:“只要你永远都对我好,让我开心,以后每年我都会写……不,每年元日前换一张,七夕再换一张,正好半年一换,也不怕看烦了。”
她给他描绘了一个极其美好的图景,言简意赅可以表述为:为他画了个大饼。
但还是让他心头大振,不由得愈发为之奋斗:“日后为夫一定夜夜喂饱我的婠婠,叫你吃足了我的精血……”
婠婠浅浅翻了个白眼转过了半边身去,不搭理他。
左右是内室里,没有外人婢子们看着,婠婠也就由得他满嘴里胡说了去。
晏珽宗的注意力从这副对联上转移了下来之后,这才想起来自己今日想和她说的正事,忽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婠婠的脸色。
注意到他在打量着自己,婠婠还有些好奇地问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
皇帝轻微一叹,从自己的广袖袖口中取出一封密信交给了婠婠去看。
“事关先帝颜面。你是他亲女,还是由你决断的好。我只听你的意思处置。”
婠婠好奇地接过,一边拆开已被人打开过的信封封口,一边问他:“和我爹爹有关系?”
然待她仔细看下去后,她的眉也不由得拧紧了。
原先她是站着看的,可是看着看着她似是都觉得心累,一时难以言说决策,慢慢往桌边靠过去,像是想寻来椅子坐下,晏珽宗马上很识眼色地过去搬来把椅子放在她身后。
婠婠慢吞吞地坐下,靠向椅背,盯着那几张信纸看了又看,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因为写这封密信的人,他告发说——先帝的宋老娘娘在琼州养老时和旁人又有了私情。
可是宋娘娘今年都六十有五了啊!
告发者是琼州刺史。琼州之地的父母官。
这封告发信写的有理有据,甚至将宋娘娘私通的相好之人来路也说得清清楚楚。
这人名叫沉潮,是年六十有八岁,已快到古稀之年,比宋娘娘大叁岁。
他祖籍就是琼州人,曾是宋老娘娘入宫前的邻里,农户之家贫寒出身。
后来他不务农桑,转头去经商贩运货物,起先过得潦倒落魄,然辛苦经营几十年后,倒也赚得了盆满钵满,也成了本地有名的富商。
只不过虽然家财万贯,却一生未娶,毕生无嗣,孤身一人。
据说此人衣食起居、来往行事也十分的低调谦逊,在本地又肯做善事,名声本是极好的。
晏珽宗曾经去过琼州料理海寇之事,沉潮还曾经既低调又大方地献给南江王银钱十数万两,助南江王筹备军需、组建铁骑重甲。
他们从前还算是认识。
写信告发的这个琼州刺史还将沉潮和宋娘娘几十年前的恩怨纠葛都理得清清楚楚了。
再加上晏珽宗自己的心腹去打听刺探一番,婠婠也就差不多把事情弄明白了。
*
原来五十几年前,婠婠那个好色的祖父还在世当权的时候,常常动辄命州郡官员选派当地美女佳人送入宫中侍奉。
琼州,本并非十分富裕、人口滋繁之地,又远离都城,大概本地的富户之家都不愿意将自家的女孩儿送到宫里去,从此父母骨肉相别,叫自己的女儿一生都见不得天日了。
因此当时的琼州刺史为了讨好皇帝,只能在民户之家大肆搜刮,选派出美人送往魏都。
正当待嫁之年的宋家姑娘于是就被他选上了。
宋姑娘当时本来已有了说好的婚事,这个人她父母许下了,媒人处过了明路,她自己也是欢喜的。
——宋家的隔壁邻居,沉潮。
可是官逼权迫之下,谁会来关心她一个农户女子的意愿?
她又有何权利反抗?
宋姑娘很快就和其他的几位姑娘一起跟随琼州刺史所派遣的车队船队一起前往了那遥远的、她从未去过的魏都。
魏都可真远啊,他们的一行人车船交替着前行,一路也走了好几个月。
护送她们的琼州刺史的属官笑着说:“咱们都是魏室的臣民,这辈子能一睹上都盛景,在天子脚下侍奉一回,还不值了么?”
可是宋姑娘大约一心只惦念着那离她越来越遥远的家乡。
犹记得从琼州渡海之时,船夫水手们还幽幽地道:“姑娘们再回头看一眼吧,从这过了,这辈子都不能再看见咱们这儿的海了。”
几个女孩都猛地回头一望。
一别就是终身。
等到了那达官显贵云集、辉煌盛大的魏朝都城之后,她们果真再也没有见过琼州的海了。
故乡的海风和乡音,似乎永远成了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再之后,宋姑娘的人生就很简单了。
她们这些女孩儿,虽然在琼州还算得上是姿色姣好的小家碧玉,可是和来自九州各地的其他美人儿一比,她们就显得格外黯然失色了。
她们没有北地女子的豪爽大方,没有江南美人的纤纤白皙,更没有西域佳人的歌舞双全。
当时的那位皇帝并不喜欢她们,就随手将她们赏赐给了自己的儿子们,或是留在宫中做宫女侍奉主子。
宋姑娘想,她的命还是很好的,上天还是眷顾她的,她被赏赐给了当时刘妃所生的辽王为妾室。
——后来被赏赐给齐王和康王的那些姐妹们,命数就何其凄惨了。
辽王当然对她也不喜欢,但是因她是君父所赐,见她生得又老实巴交没有坏心思,待她也还不错,也不曾虐待于她。
又数年后,辽王登基了,改元文寿,她成了宋美人,辽王新娶了原配中宫陶皇后。
又是因为她的老实和默默无闻,陶皇后这个正妻主子对她的态度也很好。
她无宠无子,在这宫里也不曾被人欺凌。
虽然寂寞,但是偶尔去照看陶皇后的孩子们玩一玩,日子倒也艰难打发了下去。
陶皇后生下文寿皇帝的唯一一女圣懿帝姬后,为了给那体弱多病的女儿祈福积德,皇后也向皇帝提议大封过后宫,顺带在那一次晋她为妃。
宋妃。
她一个这样出身、这样样貌,又不得宠的女人,能爬到这一步,也算是祖宗积德的气运了。
她还能有什么不知足呢?
几十年的日子,也这样过下来了。
晋封宋妃时,皇帝按照祖制也加封了宋妃父亲、祖父的官职,也就是个“虚衔”。
可是数月之后,派去琼州宣诏的人回来时却说,宋妃的父母早在十年前就相继过世了。
过世了。
她十年都不知道。
虽然家中不富裕,可是父母在世时对她还是极好的,不像是那等常见的、只爱儿子不关心女儿的父母。
当年琼州刺史想要送她入宫,她不想去,父母为此拿出了家中所有的积蓄奔走相求,想要让刺史放过她。只是后来终究无用而已。
至于为什么她十年不知父母丧事,——因为家人无钱雇人来魏都向她报丧,更不想给她增添负担。
她什么都没说,默默在宫中收起了她的眼泪。
陶皇后人还不错,听闻她家中的事情,准许她出宫去圣光寺为父母供灯祈福。
至于当年的初恋未婚夫,她更是从来都不敢过问打听过。
就这么过下去吧。
这辈子,也不过这样了。
陶皇后的儿女们也在渐渐长大。
长子封太子,次子封南江王。
后来一年,南江王奉命去琼州平海寇之乱,回宫之后却私下命人送了她一份厚重的礼物。
南江王派来的心腹道:“是娘娘从前的邻居,想攀个亲戚,所以托我们王爷孝敬娘娘的。”
这样的事情在宫廷之内早就司空见惯,也不会有人觉得这是宫妃和外男私相授受的,所以宋妃完全可以名正言顺的收下,只要不让别人知道了多嚷嚷议论就是了。
可是宋娘娘愣住了,“谁?”
她不知道她还有什么亲邻会惦记着她。她已经几十年没有听说过来自琼州故乡的消息了。
那人道:“是琼州的一个大富商,沉潮!——娘娘还记得么?”
“……谁?”
“他自说是娘娘从前的邻里,想孝敬娘娘。他呀,如今也是个大贾了。只不过听说似乎一辈子没娶过妻,膝下无儿女,倒是个奇人,不知娘娘还记不记得……”
再几年后,文寿皇帝崩。
其嫡次子即位,改元元武。
让宋娘娘死都不敢相信的是,元武皇帝竟然准许她返回家乡养老。
这一年,距离她离开故乡来到魏都,已经过去了四十七年了。
四十七年。
陶太后原本不放心她一把年纪,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回乡,但她一心要回,陶太后也就不说什么了。
半年后,她再度见到了故乡的海。
因她辈分高,又是皇贵妃,还是皇帝亲命琼州地方官好生赡养的主子,琼州大小官吏对她都十分的恭敬。
琼州官吏们带她去了为她修建养老的奢华宅院,讨好地道:“这是咱们这的商贾沉潮出大头钱为太妃娘娘修葺的,不知太妃可还喜欢?”
宋娘娘猛然抬头一看,只见乌泱泱的一片人潮簇拥着她,沉潮弯了脊背,花白了头发,肃立在人群之中偷偷望着她。
之后的事情,亦不消多说了。
*
只婠婠有些不解:“这样的事儿,外人又是怎么知道的?怎么还传到了刺史那里?沉潮就没想法子压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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