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今天这桩事,也的确算不上是什么大事。
天下人永远都不会是彻彻底底的一张嘴一条舌头,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来。做皇帝就是要做好被人挑刺啰嗦的心理准备。
而且历朝历代也总是不缺这种一根筋的直肠子,什么话都敢扯到皇帝面前来说。按照常规状态,当皇帝的一项决策得到了大半数之上朝臣的附和追随,他们一般也懒得去管少部分持有异议者的喋喋不休,权当给自己留一个宽容大度的好名声。
哪怕是几十年前,婠婠的父亲要娶她母亲做皇后的时候,尽管满朝文武无有较大的异议,也还是有一些人在嘀咕其实某家某家的千金更好,这是很正常的。不过这种细枝末节的声音,上位者们很少愿意花时间去在乎,就像一阵风,随它过去也就罢了。
谁知道当今的皇帝却不一样。
若是一不小心触碰到他的逆鳞,他就当场变成阎王似的,恨不得提刀剐人。
今天的这场纷争便是由此而来。
晏珽宗下午时候正翻着臣下上的札子们看,刘某人与其他几名文臣们联名上书的这份奏札就在这个档口刺到了他心窝上。
他们觉得当今皇后并不贤良,将弹劾的矛头对准了居于中宫的国母。起先皇帝娶她,他们也觉得若是这位皇后可以代替皇帝孝顺太后,讨太后欢心,顺带缓和皇帝与他生母之间的关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几个月下来,皇帝与太后之间的关系虽然缓和向好了,皇后也的确做到了一个孝顺儿媳该做到的一切,另一桩事又惹得他们不满了。
因为皇后受到的专宠太过。和她在一起后,他们明眼都能看见皇帝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从前的皇帝不近女色,做皇子做亲王的时候就没听说过他身边有哪个侍奉的宠姬美妾,一度让人怀疑他是否是由隐疾。
而且皇帝过去一直推脱婚事,直到如今的年纪,膝下还没有子嗣。
陶沁婉一进宫,皇帝却立马沉溺在了她的温柔乡中无法自拔。哪怕宫里的消息瞒得再言,宫外的人还是能知道,自打新君的皇后入宫,皇帝除了在她身边之外,别的女人一概入不了他的眼。
这位过去十六年中一贯不声不响的皇后,她究竟是何等了得的手段?
加之那日奉极殿立遗诏的事情,消息灵通的世家也多半是听到些风声的。
于是所有的这些堆加在一起之后,让有些人开始自作聪明地开始感到担忧和后怕,害怕盛宠之下的皇后他日会酿成大祸。
他们给皇帝上书弹劾皇后,以种种捕风捉影的见闻来攻讦皇后的不贤良。
没想到正是拿筷子戳了老虎的鼻子眼,瞬间便触怒了这位年轻的帝王。
晏珽宗冷笑地攥紧了这份奏疏,甚至都没让人把这群人传召到他面前来,他亲自去找他们算账。
禁宫之内也有专门处理国政大事的地方,是以皇邕楼为中心的一片建筑群,每日都会有大量的官员在此当值。
他回想起自己那时的心情,就像是民间的一个普通男子,面对诽谤自己妻子的人,他只想到了最原始粗暴的解决方法。
他甚至都没有想到单纯地以皇帝的威严和权力去震慑他们——因为这种手段在他心中还不是第一可取的,他觉得自己要用最公正的方式去和那些人当面理论,让他们心服口服地承认他的妻子婠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于是乎晏珽宗拎着奏疏到这些人面前,当面质问他们,并且随即和他们大吵特吵了起来。
结果可想而知,比起口舌言词,他显然不是这些读了十几年书的文人的对手,在对方的引经据典之下很快败下来。
气血上涌,既然和平的手段解决不了问题,晏珽宗愤怒之下便直接对对方拳脚相向。
这一场他赢了。赢得很彻底,把弹劾攻讦婠婠的那群人一个个踹倒在地恨不得亲自动手打死。于是周围各馆中正在当值的、处理庶务的官员们全被此处的动静吸引了过来,一个挨着一个的跪在一边劝皇帝冷静云云。
晏珽宗能冷静么?他都要气死了。
萃澜和郑德寿无奈这才出来找到婠婠跟前去,求她来劝劝皇帝。
原本这只是一场很小很小的、小到不值一提的事情,晏珽宗倘或不悦,直接把这些人的奏疏随意批上两句话发还下去就是,但是在帝王一怒的催发下,很快便闹得沸沸扬扬,惹得人心浮动。
婠婠看见的那几个快要撞柱的老头子,就是在劝皇帝恪守君臣之礼,作为君王即便再不悦,也不能随意对臣子动辄连踢带踹。但是晏珽宗当时没听,于是他们就气得也要撞柱,寻死觅活了起来。
*
每皇帝至处,必有史官捧笔墨相随。是而方才皇后疾声陈词,左右史官提笔全数记下。
婠婠深深呼出一口气,继续看了下去,后面的话她大约猜也能猜得出来,不过就是为了当今皇帝膝下没有儿子在这着急罢了,外加一宗,就是他对皇后的过分宠爱,让他们心感不安。
她知道为什么这些人对自己不满了。
因为晏珽宗对她的专宠,因为她没有贤良大度地劝谏皇帝早日广选嫔御充盈六宫、为他生养子嗣。
固然晏珽宗治下的文武官僚们大多都对皇帝选择的这位皇后赞不绝口,为了迎合皇帝的心意而吹捧他们是如何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也难免有人对此不屑一顾,将靠着一张脸上位的陶沁婉当作是什么红颜祸水。
婠婠攥紧了堆迭在一起的那几张纸,心中有千百句话想说、想为自己辩解,一时又说不出来,让她几乎呕血。
几息后,她握着那份奏疏向前方深深拜了下去,但心中拜的从来都不是晏珽宗,而是她晏家的万里江山社稷。
“妾虽无参政之能,却不敢不读古来圣贤之书、通晓明君之道。臣下劝谏进言,妾身为中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敢心生怨怼。刘卿所言,妾深自省之,深自省之!必不忘日日三省吾身。今妾所劝,不过是望陛下息怒保身。古语云: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妾愿陛下垂拱而治,天下归心。”
皇后头顶的赤金凤冠在日光下散发着耀眼夺目的光彩,她娉婷而立,娇柔身躯中带着一股男子亦为之汗颜的坚毅和挺拔,臣下们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犹如悬崖之上一颗昂首直立的高贵兰花。
这当中很多人也是第一次见到当今皇后的玉容真面,坦白说来,皇后的姣好姿容固然让他们心底为之震撼乃至心神荡漾,可更多的,却是被她周身的气度所折服。
倘或不是因为帝王泼天的雨露恩泽给她带去了几分妖媚的污名,其实当这样一个女人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真真切切地满足了他们对一国之母的所有幻想,如佛前静静盛开的一株玉芙蕖,圣洁高雅。
再听皇后所言,又不经叹服荆公府上对她的精心教养,显然不是将她扔在了浙江的宝莲寺中便不闻不问了的,必也悉心以圣贤之道教诲她学问。
*
说完后,婠婠咬着牙关起了身,她不想再理会这满殿的如夜鹰一般偷偷审视她的目光,向晏珽宗遥遥一拜施礼后就要离开。
程酂和杨思率立马带头向她跪拜,群臣立马跟着三呼皇后千岁圣德。
婠婠摇了摇头:“本宫哪有什么德、什么贤。自古被臣下们追着批评劝谏的帝王尚且不在少数,本宫只是君后,倘若连这点言词都受不得,还来做什么中宫!千古之后,是非对错又是如何,谁知道呢?兴许后人眼中本宫就是以色搏宠、一无是处的妖后祸水,卿等直言进谏,就是忠臣脊骨、流芳百世!”
程酂等人立马接口说不敢,说皇后万不可如此自谦等等,用尽了心思捧婠婠。
晏珽宗心都疼碎了,不过是因为在众人面前,他知道婠婠爱惜颜面,所以没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否则他早就拔剑杀了这群贱人,然后抱着婠婠离开这里。
他爱她爱得那般刻苦铭心,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让婠婠在这里被别人说三道四,他自己尚且舍不得碰她半根小指头!
头顶沉甸甸的凤冠压的婠婠头脑一阵眩晕,脖颈间也十分酸痛。只在某一个瞬间,她就失去了全身所有的力气,身子一软便栽倒了下去。
还不等她跌到地上,晏珽宗飞身上前将她横抱在怀中,又慌又气之下,他的十指都在发颤。
皇帝回首瞥了一眼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忍住暴怒的情绪扔了一句话给他们:“倘或皇后有恙,你们自备白绫还能体面些留个全尸!”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抱着婠婠离开,将她带回了坤宁殿。
知道皇后昏倒了,女医吏们赶在帝后二人来之前就候在了坤宁殿的寝殿里准备为皇后诊脉。
婠婠面上的血色几乎退得一干二净,唇色都泛起了白。她头戴着华丽繁复的凤冠,金玉丝帛之下的这张小脸却脆弱得让人格外怜惜。
回到寝殿后,晏珽宗抱着婠婠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婢女们很识眼色地上前为昏迷不醒的皇后摘下了头上的各色发饰和耳环,解下她盘梳起来的长发,又为皇后脱下了鞋袜。
晏珽宗这才将她放在榻上,一边宣女医吏来为她看诊,一边将她的外袍解下,让她睡得更加舒服一些。
可是当他脱到婠婠的里衣时,却不由得顿住了。
她的双腿之间气若游丝地渗出了一些血迹,可是论日子,今日又不该是她的月事。
晏珽宗皱着眉让婢女们去取来热水巾子和干净的衣裳,他要为婠婠更衣擦拭身体。
一边正握着婠婠的手腕为她诊脉的女医吏们见到皇后似有下红之症,神情顿时大变。她们也是贴身服侍皇后的人,自然知道皇后的月事是什么时候。
趁着皇帝还不太注意,几个女医交换了番神色,相继上前为皇后诊脉。
皇帝回过神来,等了许久不见她们说话,忍不住有些着急:“皇后的身子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受了气被刺激到了?要紧么?”
女医们略有迟疑,还是恭敬地拜了下去,回道:“陛下,娘娘的身子约莫是有了身孕了。只是还不足月,脉象微弱,臣等愚钝,并不敢十分确认。只待小心将养一两个月,坐稳了胎气,是时方能真真切切确定了。”
晏珽宗瞳孔微震:“她有身了?”
“是,只是陛下恕臣等直言,娘娘的胎相极为不稳,还不足月便添下红之症,只怕是有要滑胎小产的征兆。龙子在娘娘腹内……只恐臣等才疏学浅,不能十分确定为娘娘保住。”
所以在诊出皇后有身孕时,她们并没有第一时间高高兴兴地向皇帝道喜,等着皇帝的赏赐。
而是深深的后怕。
皇后有孕了,可是并不一定能保得住这个孩子。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他的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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