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论起来,这是婠婠过往二十来年人生中第一次离开那座生养了她的城。
她生于魏都、长于魏都,将来,大约也会死在魏宫里。
她被父母家人呵护在那座城中,在那里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
在那里做圣懿帝姬,做元武皇后。
原本,她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那里的。
但是这一次,在她自己的执意要求之下,她走出来了。
*
云州城巍峨高耸之壮,丝毫不逊于魏都京师防御的规格。
因为这是一座边塞之城,这里守不住了,整个帝国就要被人从腹部插入一刀来。夲伩首髮站:mi mise 8 .c om
这一路上,她听闻了许许多多不同的乡音,见识了不同于魏都的风景和民俗。
如今她来到了云州城。
帝后下辇入城之时,婠婠换上了那身皇后的朝服。
云州地方官们本提议要在云州城里外共设置一百里的紫丝步障来恭迎皇帝皇后陛下的驾临。
自古以来贵族富家出门都要用步障遮住路的两侧,尤其内眷不欲过路之外人看见。
《晋书》里还写过石崇与王恺比富的故事,王恺尚且可做四十里的步障,石崇更可拉起五十里的步障来和他攀比。
石崇王恺之流,他们身为人臣,都能四五十里,如今我魏室皇帝皇后出行,就是用上一百里,又有何不可?
何况皇后也在,那可是皇帝的女人,能轻易被人看见么?而且云州还多的是那些粗俗的士卒之类。
但是婠婠想都不惜地厉声拒绝了。
“如今寒冬迫近,有做这步障的功夫,还不如拿这些布匹去给将士们多添置几身冬衣呢!”
“本宫身为魏室君后,难道这张脸见不得人?难道本宫食民之俸,所以生的金唇玉眼,更高人一等,不能叫庶民见了?”
她和晏珽宗入云州城的时候,是步行入城的。
道旁百姓云集,争相一睹皇后神容。
还真不是主要为了看皇帝。倒也是一种奇观。
虽然围绕的百姓很多,但是众人全都是屏息凝神,不敢多发出一丝声音。
偏就在这时,忽然飞出两只蜜蜂儿,就要朝婠婠面上扑去。
大抵是因为她身上沾了些熏衣的牡丹香气。
不过晏珽宗伸手很快地将那两只蜜蜂握在手里勒死了。
要是真被蜜蜂蛰了一下,损伤皇后凤体,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随行官员纷纷下跪请罪,并且很快就将这蜜蜂的来历揪出来了。
原来是一个带着女儿的妇人,名唤晴娘的女子。
这女子被揪到婠婠面前连连叩首,说自己是做贩糖生意的,恐怕是身上的糖渣吸引了这些蜜蜂,又让蜜蜂扑到了皇后身上。
婠婠连忙让她起身,晴娘抖抖袖子,里面果然又飞出一只蜜蜂来,她女儿慌忙扑上去也拍死了。
皇后见这女童好生可爱机灵,笑着问她叫什么名字。女童说自己叫蔗儿。
她母亲是为了蜜蜂蜇人被揪来的,偏她又叫“蔗儿”,引得众人心下一阵好笑,只是不敢表现出来。
皇后问她叫哪个字,她说“蔗糖”的蔗儿。
婠婠摸了摸女孩儿黄黄的、健康的小脸儿:“如今云州有乱,你和你娘还在这做贩糖生意,真了不得。想来云州百姓还能吃到几口糖,也有你们母女的功劳,对不对呀?”
晴娘说,她们家是从越州一带贩卖蔗糖到云州的,她卖糖,也学制糖,夫婿家里几世都从事贩糖事业。
婠婠更奇:“好了不得。”又问,“为何要千里迢迢到云州来做生意?”
晴娘道:“妾本云州人,母亲死前,念叨着想喝一口红糖水儿,我们跑遍全城,竟然没买到。后妾嫁越州,夫婿家制糖。婚后十二载,夫婿死疾病。妾便带着女儿回故乡卖糖了。”
婠婠叹了口气,温柔地给那女童整了整衣领,就叫她们母女走了,全然没有半分怪罪的意思。
云州是真的没有所谓富丽奢华的行宫的,以前大约也没有皇帝愿意亲自来过这里。
张垚佑特意为皇帝收拾出一座空闲的宅院,叫裕园,请皇帝皇后住下。
裕园内的布置陈设确实十分简单,比之坤宁殿荣寿殿之类婠婠住过的地方差的不止一星半点,但是婠婠丝毫不觉,利落地收拾了住下,萃澜萃霜忙着将一些器具摆放下来,薛娴去安顿她的医术药材,而主院里的床都是婠婠自己铺的。
明明从没做过这些事情,但是她也一样没觉得做这些事情是委屈了她。
晏珽宗是真的很忙,他才跟她回到裕园,急着换下见人才穿的那身繁复的帝王衮服,换上甲胄,就去了云州北城和张垚佑、方上凛等人商议战略攻防的军务大事。
都没顾得上和婠婠说上句话。
铺好床后,婠婠见晏珽宗走了,这才敢伏在痰盂前昏天黑地地吐了起来,几乎把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被马车一路颠的后果就是她心肺脑仁都要碎了,怎么可能真的好受、没有异样。
但是怕晏珽宗担心自己,她一路上愣是没敢表现出来。
薛娴煮了清茶来给婠婠漱口,又给皇后配了安神静气的药来帮她调理身子。
萃澜过来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婠婠觉得吐得痛快了,这才恹恹地靠在她怀里喘了口气出来。
“本宫的事情,不许告诉陛下半分。和陛下只说本宫事事都好。”
萃澜连忙称是。
既然婠婠这么说了,她们求之不得,当然不会告诉皇帝,让这些事情去分担皇帝的心神精力了。
虽然对婠婠没有异心,也愿意尽心尽力地伺候这个女主人,但是她们的心还是永远先倒向皇帝,凡事以为了皇帝好为主。
当然了,反过来。云芝月桂和华夫人也是这么想的。
人之常情而已,都在心里更偏着自己在乎的人。
婠婠心中更是清楚。
这也是她带萃澜姐妹俩来这里照顾她的原因。
如果她真的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她们不会天天拿到皇帝面前去唠叨,她们还是更心疼皇帝、更顾皇帝的大局的。
倘若婠婠带了乳母华氏过来侍奉,恐怕华夫人见了婠婠这副模样,先要跳到皇帝跟前去哭诉一番,说这儿的砖瓦不干净、屋子不敞亮、饮食不精致云云,生怕婠婠受了一点罪。
至于外头仗打成什么样,皇帝是不是为了战事正焦头烂额了,这可不关她的事。
如今战事要紧,婠婠愿意先让自己受些没有意义的委屈,不愿什么都告诉晏珽宗。
*
来云州的第一日,婠婠才缓过来之后,就先召见了那些将士们的遗孀。
就是这一年来在和阊达突厥的各种大小战事里战死将士们的妻子儿女。
这些人里有四品武将的妻子,也有无名小卒的妻子。
名为召见,可是实际上婠婠待她们很客气,温柔,甚至有些殷切。
她能做些什么呢,她只能一次次轻柔地出声安慰她们的伤心,问起她们家中的境况,问起她们死去丈夫的抚恤可有按实发下了,问起家中可有周转不开的困难。
好歹这些,是她身为皇后可以做的事情,男人们做不了也不方便做。
她亦从自己的小金库中拿出了许多的体己私下赠与她们,供她们家中开销。她还向晏珽宗说了,等忙完战事后,要一一晋封她们的诰命。
不是赏赐,而是赠予,是补偿。
在皇后放低身段的哄慰中,这些女子的情绪也显然好了许多。
其实她们从没想过高高在上的元武皇后真的会亲自召见她们,安抚她们。
原先她们是不敢在皇后面前失仪,真的哭诉家中艰辛的,但是婠婠实在太过温柔,宽和,渐渐的,她们才敢低声哭诉起来。
越发这么哭了一下午,这些人才散去了。
婠婠有些出神地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
萃霜安慰她:“这些人原先一辈子也沾不到堂堂皇后的面,有皇后见她们一回,还给她们的儿女赐了名字,她们还不得好生感恩戴德了。”
婠婠并不敢苟同这话。
她做再多,也弥补不了她们失去丈夫的痛苦。
有几个妇人家中的孩子还小,壮着胆子提出求皇后为年幼的孩儿们赐名,婠婠连忙一一答应了下来。
这也是她们为数不多可以为她们做的事情。
至少将来她们的儿女们婚嫁,还能添上一句“当今元武皇后亲自赐名”的名头,到底在世俗的眼里沾了点光辉恩赐,叫别人还高看一眼。
她凭什么不做?
于是傍晚的时间里,她就让萃澜萃霜去买几卷诗词歌赋的书来,她又翻了翻《说文解字》,认认真真地提笔写下一个个名字。
这晚上晏珽宗就没回来,婠婠一个人躺在裕园的床上,思索着这几日来自己的所见所闻。
尤其是关于云州的大小事情。
这座城里,充满了紧张的气氛,城内的空气似乎都是凝滞不前的,皆是一片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婠婠尤其注意到云州城楼上将士士卒们的脸。
他们的脸上,饱经风霜,都是那样的严肃不苟,看上去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的轻敌。
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一场大战的到来。
和她从前生活的魏都一点都不一样。
魏都,是繁华而富庶的,那里是整个国家的中心。
有身段婀娜的贵女,有纵马游乐的纨绔,有汇集天下奇珍异宝的商铺,有游子、高官、书生、王公、伶人、舞姬,还有帝后。
但是云州,只有紧张和严肃。
她不大能完全听懂这里的乡音,却能理解他们的坚持。也感谢他们的坚持。
*
接连好几日,晏珽宗都没回来。
倒是派人传了话回来,说他在北城那边忙着,叫婠婠每日不必等他,该吃吃该睡睡就是了。
婠婠亦是听说,皇帝和几位将军们商议战事,正忙的慌。
她在裕园里,空闲时候和嬷嬷们制了些鹿肉羊肉的肉干,送去给他吃,也送去给几位将士士卒的遗孀们。
不过十月二十的这天晚上,晏珽宗闷不吭声地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正是夜深,婠婠迷迷糊糊才睡过去。
他跟条猎犬拱着猎物似的拱她的身子,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这时候,他身上甚至还穿着一身冷硬的甲胄,像是要随时迎战的样子。
婠婠啊了声。
“你、你回来了?”
皇帝不言语,只去解她的衣襟,剥她的衣裳。
婠婠连忙去捉他的手。
“晏珽宗!”
“——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这才诡异的放松了一口气来。
方才他的样子对她来说太过陌生,她险些以为……是旁的男子轻薄了她。
很快,那颗鲜美荔枝的壳儿就被人剥去了,露出里面汁水充沛、甜美鲜嫩的白白果肉来。
那人急着要把果肉一口吞下,荔枝推拒了两下表示拒绝,还被他身上坚硬沉重的甲胄硌到了。
“你怎么了?是不是云州城外出什么事了?”
婠婠担心的是这个。
“没事……”
“阿那哥齐常常夜间派人骚扰侵袭,闹得方上凛他们私下也叫苦连天,有些应对乏力。今晚我亲自出城会会,看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在我云州城下叫嚣。”
他啃咬着她的锁骨胸乳,含糊不清地和她说了个大概。
夜间互相骚扰是战术里常用的恶心人的一种。
他们不和你玩硬碰硬一战决生死的,偏偏还必须骚扰得你夜夜如临大敌不能安枕,时刻都得提着一颗心防着他们下一次何时再来。
阿那哥齐用的就是这个法子。
每夜常派二三百骑兵来云州城外闹事,恶心了方上凛大半年。
今夜,皇帝说他要亲自出城。
婠婠一时心下大骇。
谁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这太冒险了。
云州才是他们的大本营,他们的任务只是守住这座城,自然是在城里面最安全了,贸然出城,没有依托,一旦被阿那哥齐的大部队围住了,那简直是回天乏术。
但是皇帝下的命令,臣下们只有劝没有阻拦的。
听了他这话,婠婠的心不觉有些哀戚了起来。
原来,他是想在这个关口和自己告别的。
他一定也知道此举十分危险,害怕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就再也见不到自己了吗?
这个念头涌起来后,她柔顺下了身体,没有再拒绝他半分,任由他施为了。
不过很显然,这是婠婠自己想错了。
皇帝真没存了什么告别的心思。这是什么丧气话?他们以后相守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就是单纯地过来……发泄一下战前的亢奋和嗜杀暴虐之欲而已。
只是这心思难免对婠婠是很不大尊敬的,所以他没敢告诉她。
行伍多年,他早就习惯了自己的一切生理反应。
每次战前战后,他都会极端兴奋暴戾,还有会在战争开始之前就想着杀人的快感。
但其实这不是什么太好的反应。
到底在宫里当了多年的帝王,握了那么多年的笔,好长时间没再上过战场了,他也觉得需要控制一下自己的这种反应,免的到时候再出了什么岔子。
所以他能想到的事情就是床笫之间的欢爱。
在婠婠身上。
让他发泄过后能稍微冷静些下来。
他也的确很长时间没有再发泄过了。
他知道这样的心思玷污了婠婠,可是……他确实控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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