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死在雪山里。”
说这话时,银幕上正放着制作组的名单。
这是我在桥下看的第一部浪漫电影。祁遇不知道从哪得知这座天桥底下每周叁晚上会放电影,硬是要拉着我来看。
祁遇说:“雪山里很冷的。”
我没去过雪山,或者可以说我从没离开过这座小岛。这里有无比漫长的夏季,晚霞很漂亮,海不像小时候那样干净,沙子倒是一如既往。
“你去过雪山?”
“去滑过雪。”
我不知道祁遇说的对不对,也无从考究。
祁遇去过很多地方,他的梦想是走遍世上每一个角落。
我是在他来到小岛的第二天认识的他,他住在我家开的民宿里,忘带钥匙被困在门外。
他说我的名字很有趣。
很多人都这么说,人活一世,能遇上几个叫端午的女孩。
祁遇的名字也很有趣,他是我第一个遇见的姓祁的人。
“为什么会想死在雪山里。”他问我。
“没有为什么。”
“那我以后也想死在雪山里。”祁遇的声音混在夏季的蝉鸣声中,清透得像刚冰镇过的汽水,“这样我们还能做个伴。”
“我不想跟你作伴,你太吵了。”
“拜托,我只是话多了点而已。”
“话多就是吵。”
祁遇将双手枕在脑后,撇撇嘴道:“话少多无聊。”
他或许是没经历过无聊的人生,所以才会将无聊当做贬义词。其实无聊挺好的,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无法顺利融入周遭环境的原因归结为自己是个无聊的人。
因为太过无聊,所以大家都懒得理我,始终无视我。
祁遇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他很不会看眼色,厚着脸皮赖在我身边,缠着我要我带他去走遍这座小岛。
很可惜,我很少离开这间民宿。
这座岛或许祁遇走过的地方比我还多,从他知道民宿附近叁百米的桥下会放电影而我不知道就能看出这点。
祁遇说他是第一次来岛上旅游。
我不是很信,他对岛上的美食如数家珍,甚至知道民宿对面卖凉粉的阿姨已经买了二十四年的凉粉,名副其实的老字号。
“二十四年诶,都跟我年纪差不多了。”
我闻言,头一回仔仔细细打量起祁遇。
他看起来不像是二十四岁的人,无论是相貌还是行为,都跟正在念书的男高中生没什么两样。幼稚,精力充沛,没脸没皮。
祁遇说我这是赤裸裸的偏见,他很不服,决心要用厨艺来展示自己身为二十四岁大人的成熟。
“别把我厨房炸了。”
维修费很贵的,这几年民宿生意不好,我没有那么多钱用来收拾烂摊子。
祁遇挽起袖子,“瞧不起谁啊,我很会做饭的。”
他做饭的水平如果有他吹牛水平的一半就好了,这样那天晚上我也不至于连着喝叁杯水以求压下喉间的咸味。
祁遇有些愧疚,说下次绝对会少放点酱油。
我摆摆手,说你放心不会再有下次了。
祁遇说是来旅游,却很少离开民宿。
他说外面太热了,不如待在屋子里吹空调,还能蹭几口西瓜。
“你不用工作的吗?”
祁遇扬扬下巴,“旅游就是我的工作。”
“赚得多吗?”
“还行吧。”
我很想让他带我一起,可惜我不能离开民宿。
能去的最远的距离是八百米外的海滩,我不太喜欢吹海风,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是以很少会去海边。
“雪山很冷的,你真的想死在那里吗?”
不知为何,祁遇对我无意间说出的话格外感兴趣,总是问我类似的问题。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死在雪山,只是心底有道声音一直在跟我说,雪山是我的归宿。所以我从未因不能离开民宿而感到难过,也从未试图离开民宿,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死在雪山里。
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明年,那一天总会来临。
祁遇还会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有没有过喜欢的人,如果再次见到喜欢的人会怎样。他说如果他再次遇见喜欢的人,会去抱一抱对方。
“没有喜欢的人。”我如是说。
“我有。”祁遇提起这个时神色突然变得温柔起来,眼底隐隐藏着悲戚。
祁遇说:“她是个很无聊的人。”
“你是不是被人家甩了?”
无聊在祁遇的字典里是个贬义词,如果不是被甩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他用贬义词来形容自己喜欢的人。
他白了我一眼,一字一句道:“我们很相爱。”
“那她怎么不跟你一起来旅游?”
祁遇沉默了,过了很久,久到我快要忘掉这个问题时才小声答道:“她很忙,没空陪我旅游。”
肯定是被甩了。
看他失神落魄的模样,嘲弄的话语哽在喉间。我什么都没说,请他喝了杯汽水。
那次过后,祁遇经常提起他喜欢的人。
托他总是在耳边唠叨的福,我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生有了很深的了解。
她也是在端午那天出生。有一双小猫似的眼睛。喜欢游泳,蹦极和跳伞。梦想是环游世界。怕冷,老了就去一座四季如春的小岛上开个店,听前来旅游的人讲自己的故事,然后等死。
“那不就是这里?”我说完顿了顿,改口道:“不对,这里也不算四季如春,夏天还是很热的。”
祁遇说她渴望死在岩浆里。岩浆就像河流一样,但没有河水那么冰冷。死在火山爆发的岩浆里是最酷的死法,漫长枯燥的人生和短暂精彩的人生,她选择后者。
我不赞同,明明死在雪山里才是最酷的死法。
祁遇摇头,说:“跟爱人一起白头偕老,死后躺在同一个棺材里,这才是最酷的。”
“恋爱脑。”我不屑地嗤笑了声。
祁遇难得没有回怼,只是沉默地望着我。
我被他看得心慌,找了个借口说要去收拾房间。
祁遇说不用收拾他的。
少一间房要收拾我自然开心,也没问缘由,提着垃圾袋就上楼了。
大部分时间里,祁遇都是待在民宿。
那天晚上他难得不在,说是有个朋友要见。
我没问他哪来的朋友,他交友能力很强,连对面买凉粉的阿姨都跟他熟得很。
民宿的房间每天都会定时打扫,往常祁遇房间里的垃圾都是他自己拿下来丢。今天下午他早早出了门,我没见他拿垃圾下来,浴室整理完他隔壁房间后顺便进去替他收垃圾。
原以为推门会看见乱糟糟的房间,结果却意外地干净,连被子都迭的整整齐齐。只有桌子上摆了个打开的纸盒,看起来有点乱。
垃圾桶在桌子旁边,我走过去想拎起垃圾袋走人,无意间瞥见了桌上的照片。
我发誓,我绝不是那种会窥探他人隐私的人。那几张照片太过显眼,直直闯入眼中我也没办法。
摆在最上方的是一张拍立得,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孩戴着滑雪镜挡住了半张脸,撑着滑雪杆,对着镜头大大方方展露笑颜。
垫在下面的那张拍立得也是前一张的女孩,扎着高马尾,捧着蛋糕正脸对着镜头,有个人正用奶油往她脸上抹猫咪胡须,两人靠得很近,姿态亲密。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直到祁遇推门而入。
“端午?”
祁遇轻声把我出走的灵魂拉回来,看见我拿着照片,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随后出现了我看不懂的释然情绪。
“你想起来了是吗?”祁遇一步步朝我走近。
眼前雾蒙蒙的,一眨眼脸上便出现湿润微凉的感觉,像是雨水落在了脸上。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疑问句,却是陈述语气。
祁遇离我越来越近,眼底情绪复杂,“他说他有办法让你活过来,只要我——”
“他是骗子。”我打断祁遇的话,诋毁他口中那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不是的。”祁遇近乎热切道:“是他把你从雪山带来这里的,他不是骗子。”
“端午,不会太久的。”
“我们很快就能在一起了,你再等等我。”
祁遇想抓住我的手,却什么都没抓住。
难怪,难怪,难怪没有人理我。不是因为我太过无聊而被故意无视,而是他们真的看不见我。
我在端午那天出生,父母给我取名端午。
我的爱人说我有一双小猫似的眼睛,性子也像猫,惹急了会亮爪子挠人。
我喜欢游泳,蹦极和跳伞。
我的梦想是环游世界,走遍世上每一个角落。
我怕冷,老了想去一座四季如春的小岛上开个店,听前来旅游的人讲自己的故事,或者跟他们讲我的故事,然后在店里等死。
如果可以,我想死在岩浆里。
岩浆是滚烫的河流,死在岩浆里是最酷的死法。
如果我死得早,那我的墓志铭将会是:此人的一生十分短暂,十分精彩。
我感到灵魂的一部分在开始消散,我想起他说过如果再次见到喜欢的人要抱一抱对方。虚空的拥抱也算拥抱吧,我想着,朝他伸开双臂。
“祁遇,忘记我吧。”
“死在雪山里挺好的,真的,你去过自己的人生吧。”
很奇怪,我碰不到他,却能感到祁遇的眼泪的重量。
“可没有你的人生真的太无聊了。”
“无聊也挺好的。”我试图拍拍他的肩,未能如愿。
我想劝他不要再执着于复活我,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眼前就蓦地一黑。
只听见祁遇的声音。
他说:“端午,拜托你再等一等,很快我们就能重新在一起了。”
祁遇没法忘记。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忘记不了端午的手机短信界面上的那段话。
祁遇,如果你能看到这条消息,帮我跟我爸妈道个歉,顺便告诉他们,我很爱他们。
当然,我也很爱你,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祁遇,我相信你说的了,雪山真的好冷。
小岛八月的黄昏热得惊人,风里裹挟着蟋蟀和蝉的叫声,桌面上的玻璃杯装着加了冰块和柠檬的可乐。对面卖了二十四年凉粉的婆婆举着蒲扇闲坐着,印象中她家的龟苓膏味道很甜。
民宿玻璃门被推开,悬挂的贝壳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少年扣响前台的桌面,苦恼地说自己是民宿的客人但忘带了钥匙。
“我叫祁遇,你呢?”
“……端午。你的钥匙,一会开了门记得还回来。”
“当然。”祁遇笑了笑,说:“你的名字很有趣。”
端午觉得这幅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像是已经发生过了无数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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