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观察能力出众、侦察经验老道的陈一于性命垂危之际传达的那句讯息,清平单凭自己绝无可能主动注意到这个善于弱化自己的男人。脏奴出身教会了他最适合生存的手段,那就是不让任何人关注他。
为了学成这点手段,燕疤瘌付出了许多努力。苦厄雕琢了这具低贱的身体,灾难塑造他肮脏的灵魂。燕疤瘌很有自信,只要他不主动暴露自己就没有人能发现他的怪异,直到女人居高临下地对他说:
“看你自若的样子是没抓错人了。那我就直说了,我想与公子做个交易。”
先前留意到的朴旧女人原是个火爆脾气,燕疤瘌有些吃惊。他看了看四周,这里昏暗安静唯有滴水声。直觉告诉他这儿并不容易被找到,既然如此那就……
“姑娘,只要你不伤害我这些都好说。”
苏东曾说来这里参加比试的都是能屈能伸的王八。清平偏就不巧,遇见了最能活的那只。
没想到这事儿办得这么容易,清平总觉得有诈,冷笑道:“公子不先听听交易的内容是什么吗?”
“不管是什么,没有我的命重要。”
可以,够直白!
清平若有所思地舔了舔牙尖,她有些犹豫了。燕疤瘌太没骨气,都不反抗一下。她现在怀疑他真有本事搞什么大动作吗?
可燕疤瘌也很无奈。绑票来得太突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再聪明也无法应对毫无征兆的突发情况。不过要是再给他些时间,这事儿也不好说了。
清平思来想去,很快决断道:“陈六,给他喂毒!”随即她笑眯眯对燕疤瘌说,“公子莫慌,这毒有解药,你好好办事我们自然不为难你。”
燕疤瘌把头一拧,躲开清平要掀他面巾喂毒的手。
“姑娘,你说要做交易却毫无诚意,你就不怕适得其反吗?”
清平这才罢休,说,“不喂毒可以,但你可不要动什么鬼脑筋。”
实则他们两人都很正派,身上根本没毒药。这不过是唬人。
“我说的交易对公子来说就是房梁上的榫卯。我拔得也插得,你可明白?”
“明白。”燕疤瘌此时也好奇起来。他此行用的计策堪称天衣无缝,哪里存在能一决成败的榫卯?
清平蹲下身子,凑近说道:“八人同分最怕的就是不信任。我能断定,你们这些分数全部是答题所得。”
燕疤瘌墨绿色的眼睛电一般转过来。
刚才此女离他太近,他多少不适有意避开她的视线。
“姑娘这话说得有趣。”
要知道得分的手段有答题和拿取机关石信物两种。她凭什么判断他们这些并分的人只答了题呢?
“人心是隔着肚皮的,你就真的信得过他们?”
燕疤瘌眼底腾起冷漠的笑意,“姑娘觉得呢?”
清平知道,他一定是不信了。她对他这个人和他的计划没有任何了解,这短短的相处和现在的处境足够让她搏一搏。
“那我接下来说得话可以让他们死心塌地地跟随你。”
“愿闻其详。”
“稍后自然会告诉你,你要先把你知道的题目全部奉上。八个队合作并分,这不会是小数目。”
“可以。”
陈六放开燕疤瘌反绞的双臂让他可以写下那些题目。
清平道:“为了节省时间,只把空断处前后的字写下。”
燕疤瘌说,“这……姑娘确定吗?”
只写空断处前后,她这么有自信能把这些题目复原?
“无需多话。”清平把笔递过去。燕疤瘌也不多管闲事,拿着笔转录题目。
写完后清平拿起一看,一直紧绷着的面容有了片刻松动。
“好。轮到我兑现承诺。”
燕疤瘌已作出静听的架势。清平凑到他耳朵边,正要说啪地一下停住。燕疤瘌耳廓上一股温热,这是她残余的气息。
男人狐疑地看着她,墨绿色的眼睛难得染了些不解的色彩。
“你就不怕我骗你?”清平还是觉得得来的太容易有诈。燕疤瘌道:“我的命都在你手上,你只是与我做交易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清平说,“嗯……我断言你们的分数都是答题获得,因为我知道机关石信物不可能被获取。”
“凭何?”
“这是我们侦察后获得的信息,信不信,看你。”随后清平将陈三看见的那一幕告知,得出一个结论:“机关石聚集在一起,妄图获得信物的队伍恐怕都会被修罗二或其他机关石铲除,自然就没有队伍能拿到信物。我们的侦察队员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从修罗二手下逃走,这个信息基本可以保证独家。”
“他们聚集在一起是机关城主的安排吗?”
“不知道。这些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燕疤瘌顿了顿突然叹了一句:“看来这是赔本交易。”
清平不认同道:“你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既可以断了他们的念想也可以让他们放心。这是条死路,他们走不到头,其他人也走不到头。”
燕疤瘌敷衍地应了。清平向陈六使了个眼色,让他带着燕疤瘌离开。
很快陈六返回,清平骑到他背上也回到第二栈道。虚苦等候多时,清平来到他身边,根据燕疤瘌的字迹还原出题目。
她有这方面的功底,虚苦很吃惊,这程度绝不是泛泛了解。
“陈三呢?”清平问道。她和陈六下了深渊后这里的情况就抛之脑后了。
虚苦说,“你们动手后立即有两名修士追赶。陈三施主去拖延受了伤。”
清平心里一紧,忙问:“后来呢!”
“施主且战且退好不容易逃到第一栈道,陈二施主他们立马出面接应,后来人群遮掩贫僧也瞧不见了。”
“好……对了,虚苦师父你?”
“贫僧是答题者,现在又是比试时间,他们自不能为难。”
情况紧急,清平却做不了其他的,她只能在这里焦急地等候成绩。
最后一柱香燃尽,终于都结束了。
清平腿脚一软,扶住栏杆稳住自己。她望向高处,天隙间,月亮变得模糊。耳边陈六兴奋的大叫。沉重的担子卸下,她太累了,胜利完全没有实感。
“第三,清平妹子咱是第三!”
“嗯。”
八支队伍并列第四,总计十一支队伍获得购买资格。这个结局称得上皆大欢喜。
购买顺序公布,是按照排名从前向后。这点引起部分入选队伍不满,不过能买到一块机关石就是赚了,挑剩下的就挑剩下的吧。
“第一名,二队!请二队将要购买的机关石代号写在机关牌上。”
一名铁面捧着盛放机关牌的托盘走向人群。清平和其他人一样关注着他的动向。最终这名铁面停在一个女人面前,说道:“二队,请。”清平认出了女人。第一次休息时间,她和他们交换了题目自称为鹿女。没想到她的队伍如此有实力,最后斩获了魁首。
鹿女拿起笔书写,机关牌被呈交上去,铁面阅览后说道:“您购买了一枚机关石,这枚机关石需在会后由我亲自带您去取。请至后室稍作等待。”
两名铁面出现,引着二队的几人离开。
“第二名,十队!请十队将要购买的机关石代号写在机关牌上。”
流程重复。不过十队在书写时似乎还在犹豫,花了很长时间。
铁面阅览十队的牌子后说道:“很可惜。您写的其中一枚机关石在刚才被二队买走了,不过其他的几枚是属于您的了。”
“等等!”一个壮实男人从人群里冲出来,“他十队凭什么买那么多?”
男人一闹,别的队伍醒过神来。
是啊。如果按排名先后依次购买又不限制购买数量,那他们这些排名靠后的不全遭了!
铁面笑道:“我们早先并没有说过一支队伍只能买一枚,不是吗?”
男人抽出剑来指向铁面,“老子不管,好不容易获得的资格,不让老子捞一块石头走,老子要你的命!”
铁面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在别人地盘上闹事,确定脑子没问题吗?
铁面护卫把这些人全部请出去,暗室里只剩下不到三十人。希望轮到自己还能剩点汤喝,要不还能干什么呢?
在这场资格赛中只有第一能保证自己获益。清平心里没底,想了想在机关牌上写下了修罗一和修罗二。
如果这两枚石头在前两次被买走,他们的任务实际已经失败了。
机关牌呈了上去,铁面阅后说道:“十六队,你们写的这两枚机关石只剩下一枚。这一枚稍后有人带你们领取,请至左室等待。”
清平陈六相视一笑。两人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一路走来耗费月余,波折诸多,艰险诸多,终于熬出头了。
太好了。
“请随我来。”一名女铁面出现引领两人。进入左室前,清平隐约听到铁面高声宣布,“机关石售卖完毕,交易会到此结束!感谢各位莅临……欢……”
陈六心有余悸道:“妹子,我们太幸运了。这仅剩下的一枚被我们买到,还是修罗级……希望我们买到的是修罗一。想到修罗二把陈列长害成那样,我就……”陈六握紧了拳头,面露痛苦。清平也不好说什么,因为他们再有恨有气也不能把修罗二怎么样。
左室是个精巧的穴室,里面站着一名没有佩戴铁面的女子。看见他们进来,女子窈窈行礼说道:“城主已在恭候,她现在抽不开身亲迎,由我带你们去见她。”
没想到他们竟要见到这位从始至终没露过面的机关城主!还是所有买到石头的都会去见她?
女子在石墙上点触着,指尖点到的位置光圈浮现。这些光圈连成一副复杂的星图,涵盖三十颗星子,最终打开了通往另一处洞天的入口。
女子带着他们往下走,这条长长的隧道幽深曲折,没人引领定会迷失。而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一些奇怪的声响出现、清晰、最后明确。
这是抽打声、电击声,还有……诵经声。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眼前豁然开朗。
这处不大的洞室充盈着淡蓝色泽。他们率先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她拿着一把材质奇怪的鞭子另一只手叉在腰上。
“你们来了。”机关城主谢子英侧过身来。风韵犹存的面容能看出年龄在四十出头。眉心死死拧着,嘴角狠狠耷着,鼻孔气性十足地翕张着。
这时她身后的那个东西终于露出半个身形来。这是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子,双臂被吊着半跪在地上。鞭笞导致他身上的衣服很残破,明显过大的布料破损后根本遮不住什么。
陈六和清平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是修罗二!
男孩的特征和陈三说得完全对上。
膨炸开的短发十分嚣张地翘着。就算是民风开放的魔界,留短发的人也极少。这里的人比较走极端,要么就蓄长发,要么就剃光头,鲜少在中间混。
陈三紧张中观察到修罗二发间的诡异光泽或许是电光。
陈三还说了一个特征。这孩子上下眼睑各嵌一粒绿豆大小的银钉,由银线相接,导致修罗二无法睁开眼睛。
全部符合。
见二人面色复杂,谢子英说道:“不要看他模样七八岁就心生怜悯,他实则有六十七了。”
陈六心道:多虑了,完全不会!
清平很理智,机关城主摆出的架势足以说明修罗二的棘手,她有必要了解更多。
“我们回去路途遥远,这一路上如何保证安全?”
谢子英笑了笑,几分欣赏道:“你问得很好。别的机关石我无需大费周章。特地抽出时间接待你们正是有诸多嘱托和事项告知。”
“请城主大人赐教。”
谢子英观察片刻,说道:“比试内容之所以与佛教相关,其中一个缘由是我在这枚机关石中投入的限制技术需以佛经为引。现在为二位演示。”
谢子英斜睨修罗二呼唤道:“摩诘,你认错吗?”
没得到回应。谢子英继续走流程,口诵一段梵语经文。本没有动静的修罗二突然浑身颤抖。只见他肚腹处充盈蓝光,不多时这孩子不得不抬起头说道:“错了!我认错!别再念了!”
谢子英不管他的求饶,继续诵念着。修罗二痛苦挣动,扯着双臂碗口粗的金属链条隐隐有松动态势。
谢子英道:“我知你很想杀我,也有这个本事。但是我命即是你命,你敢嘛?”
“不敢!求你别再念了!”
清平见其痛状终不忍心,暂时抛却他害了陈一的怨厌说道:“城主大人,修罗二现在已归我方所有,还请您不要公报私仇,为难他。”
谢子英这才住嘴,上下打量起乐清平。
“姑娘很聪慧。没错,我确实是公报私仇,有意为难他。平日里他不服从我的命令倒也罢了,今日竟敢撺掇其他机关石合力坏我的事!”
原来谢子英在比试开始前就下了令,这次比试中凡有失去信物的机关石皆要被当作残次品处理掉。修罗二随即想出一招纠集了其他机关石躲藏起来。但凡有发现他们的修士,修罗二就直接灭口。
以他的能力是足以完成这个计划的。
清平终于明白这背后的隐情。不论陈一还是修罗二,都只是被这世道裹挟的可怜人罢了!
尽忠的尽忠,抗命的抗命。这世上哪里有是非对错?有的只是一个个立场,一个个可怜可叹的人!立场不同,人与人之间就注定悲剧。这世界就是一个最大的悲剧!生活在这个悲剧里见证一个个悲剧,这就是她同情那些“恶人”的理由!
此时此刻,清平终于顿悟。
连日的困惑有了答案。她所纠结的善恶,所纠结的是非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东西。
善即为恶,恶即为善。
是也是非,非也是是。
镇荒海和法神,人界与魔界,修罗二和陈一,都是立场不同罢了。
她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可她也更加迷茫,更加痛苦。当她知道这世界是一个个立场构成的悲剧,她再也不敢轻易产生厌恨。
她保留恶与恨的权利,谨慎地使用它们不再擅自挥舞,尽管她现在还没有真正地恨过什么。
唯一让她欣慰的是,她终于可以坦然接受这个世界的残忍。善良不再是廉价的给予,她想赋予它应得的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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