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哗哗下坠,犹如天河瞬间倾灌于山谷。四周阴沉晦暗,空茫的雨雾下,一片青黑的不断山作为茶室的背景,衬托的室内愈发萧肃。
一豆灯火被点起,一人执盏靠近,照亮了面前裸露的脊背。灯火于肌肤逡巡,暗影生长在蒲团和地面的交接带,昏昏灯火里,执盏人眼睛酸涩,终找到了位于青年肩胛阴影里藏匿的朱砂痣。
他伸直手指,指尖点下朱砂,即刻,青年体内发出齿轮相契牵扯的吱咯声,脊背被打开,露出了血肉之中巧夺天工的机关结构。不可计量、大小不一的齿轮正自行运转着,暗色的银光隐隐闪动,此时但凡有一根发丝落进了机关,整个机关都会报废。
执盏人催动魔功,为中央囚禁石族妖身的机关盒注入动力。这种以契主修为养护的机关石,威力往往是普通机关石的数番。
半时辰后,执盏人收功沉息,揩去额头的密汗。他按压朱砂关闭机关核心,缓缓起身,吹熄烛盏重坐在椅上。
歇了片刻后,他抬眸看向对坐的男人,暗中审视。
男人是个没有修为的魔族,夜视能力与凡人无异,几乎察觉不到他的视线。
执盏人摩挲着自己的指节。他不喜强光,不喜干热,在父亲看来格外适合做幽雨坞少坞主,于是,他从一众兄弟里脱颖而出,得到了幽雨坞的继承权。
一位少坞主的遴择,不考究修为博识,不考究品德秉性,全得益于某些怪癖,毫无疑问,这样的少坞主得不到兄弟的祝贺,更得不到坞众的认可,反而如一只鲜艳的标靶,吸引着数不清的明枪暗箭皆往上扎。
单绵莲的声音像幽雨坞独有的一种雨鸦,发音粗砺沙哑,他看向雨打芭蕉形成的雨帘,打破沉默道:
“算上今日,鄙人与先生已相识六日。每日与先生品茗夜谈,不知不觉受了许多教导,连躁闷的心绪也平和不少。”他复转首含笑,继续道:“鄙人现在每日都期待与先生的会面,竟差点忘记了要养护这机关石,好在女侍提醒,才避开了送回机关城修复的麻烦。今夜,不知先生想聊些什么?”
幽雨坞在魔界是中型势力,山号无人不知,单绵莲将姿态放得如此低下,自称为鄙人而非少主,内敛低调的性子可见一斑。
可惜他豺兄狼弟众多,又母家式微不受宠信,单凭安分守己、恪守本分想稳坐少主之位,异想天开。
男人没有回答单绵莲,他那双狭长的凤眸携带写意山水般的飘逸,嵌着一对无牵无挂的眼珠,此时正澹淡地注视着刚走进来的小女婢。
由于单绵莲不喜强光,白天他独寝歇息,夜里才会客办公,在他院里服侍的婢子家丁都会随身携带橘子大小的灯笼,挂在手腕脚腕,或绑在腰间肩头,方便夜中入内伺候。屋内这名小女婢的灯笼便挂在手腕和肩头,在壶里添过新水后福了身便要退下。
单绵莲叫停她,让她站到屋角服侍,茶室在两个小灯笼的照耀下,昏亮几分。
“少坞主可曾听闻过一种名唤独足的驮兽?”
男人说话了,引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话题。
单绵莲回道:“听闻过,幽雨坞内便有三头。这种驮兽乃骑行魔兽中的极品,无论耐力、速度还是体力,都是极好的。”
男人点了点头,“是的,少坞主说的这些是普遍的一种认知。”
“听先生的话音,这独足还有些鲜为人知的故事?”
“少坞主不如猜一下——独足是什么魔兽驯化而来。御断言,这种魔兽你一定知晓,且它非常常见,远没有驯化后的独足稀有。”
“嘶——鄙人常年深居简出,先生提的问题还真没考虑过。甚至,连听闻都没听闻过。”
男人扯了个附和的浅笑,敷衍回应。单绵莲知其淡薄不喜与人废话,遂即思索起来,一连列举了好些个常见的魔兽,皆被摇头否定。见他再没有新解答,男人说道:“草原与森林的交接,高耸入云的云松上生活着狸奴大小的八趾抱树兽。这种抱树兽浑身红棕长毛,猴脸无尾,四肢修长,趾长而细,是一种行动极其缓慢的魔兽,常被养作玩宠。”
男人说着,视线慢悠悠看向单绵莲,落在他的月白大袖上。若记得没错,单绵莲便养着一只抱树兽,常塞在袖筒里用手指逗弄。
听了答案,单绵莲一愣,“竟是这小东西?”
一个身长丈余,一个体短数寸,这两种魔兽原是一种,当真出乎意料。
“独足一头可卖数万灵石,而一只抱树兽贵也不过千石,这鲤鱼成龙般的蜕变自然成为魔兽商内部秘而不宣之事,外行人不知晓委为正常。至于驯化之法,御略知一二,不知少坞主可有兴致听上一听。”
单绵莲抬手恭请道:“先生请赐教。”
“赐教谈不上,只是这过程奇特罕见,御觉有趣想分享予少坞主。”
茶香混杂着雨后独有的土腥味充斥着布局精巧的茶室,男人清透寒凉的声线讲述故事时如空荡山谷里不知何处而来的笛声,不知不觉已引人入胜。
单绵莲从故事里回神。窗外雨帘已断,芭蕉正颤,风雨歇了神通,天色缓缓复青,有发白之势。
更漏浮了半格,单绵莲却觉得像通宵读完了一本经书,亢奋与乏累一同撕扯着他。
两人默而不语,一个自顾饮茶,一个对窗沉思。
良久,单绵莲开口道:
“今日便会到这里吧,先生。”
男人放下茶盏,拂袖整带,离去前说道:“时不待人,御业叨扰数日,心下惭愧,后日便打道回府。多谢少坞主近日来盛情款待,御离去前自会再来拜别。”
单绵莲送男人至院门,返回房间后惊觉后背汗湿一片,心头也渐渐涌出后怕。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墙角处的女婢子。婢子有一张婴儿肥还没淡去的圆脸,一双眼睛生得圆而有神。
“婢子名唤葡霜。”
“可有婚配或意中人了?”
年方不过十六的婢子一下通红了脸,眼睛不敢再直视自己的主子,轻摇了摇头道:“尚未。”
单绵莲眸光柔和下来,“你也知道,我院子签的都是聘用契,我并没有权利干涉你的婚配。你回家与你父母招呼一声,他们若愿意,我给你寻个好去处。”
葡霜一听忙跪下来谢恩。单绵莲身份尊贵,他找的人家定是好过寻常人家。
“不过以你的出身,怕是只能做个通房小妾,这点也与你父母言明。”
葡霜一听主子这话音,心里更有底了。未来夫家想来有些身份,就算做个小妾也能享到不少好处,日后她好好侍奉着,混当个贵妾也不无可能。她才貌皆是凡品,能得主子这样照拂实乃万万幸了。
“退下吧,让墨文进来伺候。”
挥推葡霜,单绵莲坐到书桌前。天已经亮了,换作往常他会躺在床上做着春秋梦,如今却不敢再做了……
他不是抱树兽,做不到无牵无挂;他的兄弟更不是抱树兽,做不到与世无争。驯化的出现是注定,但抱树兽的结局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如果一场驯化只能有一只独足,那只独足只能是万不得已的他!
墨文进来后立刻磨起墨来,闲聊般对写信的单绵莲调侃道:“今日太阳一定打西边出来的,主子您竟然现在还没睡呢。”
“主子我现在无心与你没个大小,一会儿把信
封好后,你亲自送北山去。”
“北山,夫人那里?主子您……”
“你只管照做。”单绵莲冷冷剜墨文一眼。头一次见好脾气的主子眼神如此冰冷,墨文被吓得呆住了。可单绵莲不打算解释、道歉,冷着脸把信写完,火漆封好后立刻打发墨文去了。
午后,一直等着未休息的单绵莲收到了母亲的回信。
少坞主之位迫使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数年,不敢犯丁点儿错误,不敢有任何违逆,如一只蜷缩壳中的乌龟,妄想用极致的防守抵御外部的重重危险。他知道自己是父亲选出来的活靶子,性子懦弱好控制,还一片赤诚忠心,简直是掩护九弟最佳的保护伞、垫脚石!就算知道这些,他也希冀着父亲可以回头看一看他的努力,看一看他的付出,最后良心大发,施舍给他一点父爱!
可等待不一定能等到自己想要的,两年前,他等到母亲被发落到荒凉北山的噩耗,其中缘由无非是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可父亲要发落的女人就算不是他宠爱的女人,好歹是他名义上的继位者的生母,他竟然连知会一声都不曾有过!更可笑的是,自己还曾试图为父亲的行为找借口,去体谅他理解他!若不是这两年母亲在北山的悲惨处境时时刻刻敲打着他,他到今日都还是那个只知道讨父亲喜欢的单老五!
单绵莲盯着烛火把回信烧得精光,谋逆的想法在单绵莲心里扎下根,像等待春雨的青笋,正待破土而出的契机。
“主子,文政阁的夏博士来了,传了坞主的口信。”
“说!”单绵莲心里激荡着,他隐隐感觉到这则口信将会让他再也控制不住那个可怕的念头。
“坞主说这次的江河演练由九公子代为指挥,您连日操劳坞中事务,便在阁中好好休养,不必操心这些外务杂事了。”
单绵莲当即冷笑出声。江河演练是幽雨坞一年一度的大型军事演习,近年来都由他这个少坞主主持操演,谁都明白这指挥位意味着什么!如今父亲不装了,是觉得九弟羽翼已丰,不再需要他这把早已千疮百孔的烂伞遮风挡雨了吗!既然如此,也别怪他这把烂伞抽出伞骨去杀人了!
春笋已然破土,单绵莲心中入定,卷起被子倒头便睡。
咱只能说,咱更新频率是有点低,但是咱必须要干到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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