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分钟的车程,车停在了坪洲码头。
魏延熄了火,看向副驾驶的人,她手里还捧着那本又厚又旧的卧底日记。
这样的日记,足足有十五本。上面详细记录了他成为卧底以来的每一天,所做的每一件事。包括第一次被砍成重伤,第一次走到何玉龙身边,第一次被扔进狗圈被打得半死,第一次任务成功,还有第一次任务失败……
陈旧的汗渍、泪渍,还有隐约的血迹,让边角的字迹变得模糊。
远处零星看得见几个渔民,各自在船上忙碌着。车内一片安静,轮渡来了又走,车里的翻页声一直不断。
这本还没有写到最后一页,上面记录了魏延第一次认出她的时候。
原来早在那次饭局之前他就认出她了,原来那晚跟周寅坤一起从狗圈出来,没看清脸匆匆离开的黑影就是他。原来隧道的追杀是他手底下的人做的,原来上次在澳门赌场的试毒,他抱了必死的决心。
夏夏合上日记。
“所以,阿伟哥哥还是阿伟哥哥。”
这是她看完后说的第一句话。短短一句,却魏延心头一颤。
“你当初是考上了警校对不对?”
“嗯。当初因为赔偿金所借的高利贷,也是进入社团的幌子,实际上靠看场子收保护费这些收入,根本还不起那些钱。真正帮我解决这件事的,是当时挑选我做卧底的上司。”
“当时香港社团众多,因为争夺地盘发生了多起惨烈血案,警方发现他们争夺地盘之后不但没有消停下来,反而变本加厉地犯罪。例如强迫未成年女性卖淫、走私军火毒品等等,但社团高层大多狡猾,想要抓住他们,就必须深入渗透。”
“那些人疑心很重,如果不是从小攥在手里的人,他们不会真的信任。所以警队从警校里挑选了一批最年轻的学员做卧底。因为年轻,从社团底层混起不会引人怀疑。也是因为年轻,这么多年不见天日,有不少人已经变节了。”
“但你坚持下来了。”夏夏看着他。
魏延垂眸,“我……算是。我也动摇过,曾经因为亲手把手底下的兄弟送进警局而难受。时间久了,也会管不住自己的情绪,我身边那些人都是货真价实的流氓马仔,可我记得他们每个人的生日,知道他们家里的情况,还跟他们一起哭一起笑。就连何老,我都会因为他的一句夸赞而高兴。”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却没有看夏夏,“作为警察,我这样很失败吧。”
夏夏认真听完,想了想说:“可是,警察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感情有情绪,这为什么要被看做失败?”
“阿伟哥哥,即便你是真的像之前告诉我的那样,因为赔偿金加入社团,一路走到现在都已经很不容易。更何况,你是以特殊的身份和任务,如履薄冰地走了九年。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可以真的为了使命和理想做到这个地步?”
她语气温和,字字铿锵。
“你……真的这么想?”
夏夏点头。
魏延一时没说出话,他红了眼眶,别过脸去。
这时一只白皙的手覆上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尽管没有说话,但安慰之意明显。
夏夏低头看了看这本日记,迟疑片刻,问道:“阿伟哥哥,这件事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秘密,怎么忽然告诉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主动问起,魏延平复了情绪,侧过头来。夏夏正关切地看着他。
“我——”他开了口,却又顿住。望着那双纯净的眼睛,剩下的话在堵在嗓子里,竟有些说不出来。
他深吸口气,改言道:“我只是想起你说你是临时来香港,不会久留,想在你离开之前告诉你而已。”
原来是这样。
夏夏大概能猜到,他应该是不想让她一直以为,阿伟哥哥真的变成了混黑社会的马仔。
“那也还有一周呢。”夏夏笑笑,“而且走的时候,我肯定会提前告诉你的。”
“一周?”魏延问:“一周后周寅坤也会跟你一起走?”
“嗯。小叔叔从警局回来那天我问过,因为学校小假期时间不长,我不想耽误开学,小叔叔说不会耽误。应该还会提前点走吧,一周后是开学时间,总不好开学当天才回去。”
也就是说,周寅坤在香港的时间不到一周了,离开之前必然要了结很多事。虽不是有意套话,但这的确算是意外收获了。
这一离开,周寅坤会不会回来尚未可知,但想再见夏夏一面怕是难了。她说父母已经去世,那么回去之后她会如何生活?
想到这里,想到她在周寅坤身边的样子,想到那个男人看她的眼神和动作,魏延不由皱眉。
此时一艘轮渡靠岸,发出提示的喇叭声,夏夏看过去。
魏延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
轮渡从坪洲码头出发,二十分钟到达了目的地——喜灵洲。此处位于大屿山梅窝东南面,是香港的第十二大岛屿。
岛上有一所戒毒所和两所惩教所,虽然名字不同,但都是用来强制戒毒的场所。
刚进大门,就有一位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上前,请两人寄存手机。按照规定,只有亲属探视才能进入这里,但今天有一则特批的申请。
进去后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露天的场地,四周是高高立起的防护栅栏,里面则是清一色穿着戒毒所衣服的人。
“这里关着的都是吸毒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听魏延这么说,夏夏一边往里走,一边打量了那些人,他们看起来还算正常,都在忙着自己手里的事,更像是在劳动改造。
然进入室内,越往里走,越能感觉出不对。
穿过长长的回廊,凄厉的叫声和愤怒的吼声愈发清晰,而且有的声音听起来竟很稚嫩。走廊两侧分布着一个个小房间,透过厚厚的玻璃,可以看见里面关着的人。痛苦的惨叫和谩骂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这里是脱毒监仓,外面是康复区。我们在外面看到的那些人,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魏延说,“想要从这里出去,要经过严格的身体检测和心理检测。有的一两个月,有的半年,毒瘾严重的一两年都出不去。”
夏夏走到最里面那间,脚步忽而停下。
里面坐着一个男孩,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他裸着上半身,呆呆地坐在那里,了无生气。
“他叫郭小立,今年十二岁。”
魏延刚停下,里面的男孩看见他,眼睛忽然睁大,随即变得怒不可遏,大吼着冲了过来,重重地扑到了门上。
夏夏被魏延拉到身后,见她盯着男孩脸色有些发白,以为她被吓到,于是说:“我们先出去。”
夏夏是想到了曾在芭提雅遇到的那个男孩,他就是为了毒品,眼睛都不眨地推她进入陷阱。
“他也有毒瘾?”她问。
“是。他爸爸曾经混迹双十帮,那个社团的人没有不吸毒的。当时警方收到卧底线报,端了双十帮整个窝点,郭小立的爸爸郭超跑到了和安的场子里躲起来,我发现他的时候,他们父子俩在一起吸毒。”
夏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郭小立没有母亲,一直跟着父亲生活,从小看着他父亲吸毒,不知道那是害人的东西,只知道那东西能让人高兴。他第一次碰毒品的时候才八岁,学着他父亲的样子吸食了海洛因。后来干脆开天窗——”
魏延顿了顿,解释说:“就是往腹股沟注射海洛因,这是最危险的吸毒方式。”
夏夏下意识低头去看,郭小立的裤子松松垮垮,腹股沟上有两个明显深陷的凹痕。
“他的肝脏受到严重损害,个子长不高,寿命也会大大缩短。他的一生就毁在他父亲手上。可在他看来,我才是最大的仇人,因为我跟他父亲认识,却没有在当时庇护他们。”
眼看着郭小立情绪越来越激动,魏延也没有预料到时隔半年再来,这孩子还是那么恨他。最后他说:“走吧。”
两人原路返回,那些叫声回荡在身后。
“他不是我第一个送进来的人。”
夏夏想起了之前他说过的话,“第一个,是阿姨吗?”
“嗯。”魏延说,“我是送她进来的人,也是接她出去的人。”
“她在戒毒所待了一年就通过了所有检验。那天看见她出来,我以为所有的苦难就都过去了,我们还能过回以前的生活。可是出来还不到半年,她就复吸了。我很失望也很愤怒,但我想这也是我的错,我没有好好陪着她。”
“她大概也是感觉到了,第二次戒毒是她自己主动提出的。她说不想再离开我那么久,就在家里用铁链拴住自己,她说只要出不了房间就找不到那东西。那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她让我把门从外面锁上,然后记得晚上回来给她带份张记肠粉。”
“那晚我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满床的血。她的手臂手腕上划了无数条口子,深到可以看得见骨头。”
夏夏停下脚步,望着他。
魏延也停下来:“那个时候我很后悔,我觉得是自己逼她戒毒逼得太紧,到最后逼死了她。”
他说完沉默几秒,又继续往外走。夏夏跟了上去。
再次走到室外时,魏延微微仰头,努力平复心绪。
“不过很快我就想明白了,不是我逼死了她,是毒品逼死了她。后来我亲手抓住了骗她吸毒、给她供货、还有为了赚钱低价卖货怂恿她复吸的人。尽管我妈永远也回不来了,但至少这些人被捕,可以让这片土地上,少几个像我妈一样的人,也少几个像郭小立一样的孩子。”
走回到大门口,魏延侧过身来,看着夏夏。她一直没有说话,但微微发红的眼眶骗不了人。
原本带她来这里,是别有目的,可看着她的眼睛,听了她在车上的那些话,他就知道自己是做不到了。
若可以,他只希望她记住一件事。
“夏夏。”魏延开口,“带你来这里看这些人,听这些事,是希望你能记得,远离碰毒的人。无论是吸毒的、制毒的还是贩毒的,他们都没有人性可言。”
夏夏听着这话,隐约明白他所指何意。
“有些关系,譬如血缘,的确是无法改变的。但你要知道,他所做的事比杀人犯还要恶劣百倍千倍,毒品残害的是数以千万计的家庭和人命。不管他现在对你有多好,都不要动摇,更不要继续待在他的身边。”
尽管没有明言,但这个“他”是指谁已经不言而喻。
就算魏延不说,原本她也是要出国留学的,她从未想过要跟小叔叔一起生活。而听了这些话,这个念头更比原来坚定了几分。她点头,“好,我记住了。”
她回答得干脆,魏延松了口气。这就够了。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出门时,工作人员交还了手机。
*
魏延开车送她回了别墅,夏夏打开车门之前,又回头多问了一句:“阿伟哥哥,你……没事吧?”
他一笑,“怎么这么问。”
“你今天跟我说了很多话,就好像,是要跟我告别一样。”
“没有,别想太多。”
“那好吧,我先回去了。”
她下车关上车门,想了想又微微弯腰,魏延摁下车窗。
夏夏认真地说:“阿伟哥哥,你也别想太多。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阿姨会为你骄傲,嗯……我也会。”
说完她朝他摆摆手,转身过了马路。
魏延看见她走进别墅大门,大门关上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发动车子。车调转方向,回了安全屋。
一开门,黄兆伦已经到了。
魏延关上门,“对不起,Sir。”
意料之外的是,黄兆伦没有追问,也没有责怪,“没关系,我们实行了第二计划。”
“什么第二计划?”魏延反应过来,黄兆伦没有追问,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Sir,你也去了喜灵洲?”
“对。周寅坤行踪不定,要想监听太过冒险,容易打草惊蛇。”
“所以?”
魏延回忆到什么,上前质问:“你们就安在了夏夏手机上?”
黄兆伦看着他,没有否认。
魏延什么都没说,转身拉开门就往外走。
黄兆伦当即一拍桌子:“这是经过批准的合法监听行为,许嘉伟警司,你是要公然破坏警队行动吗?”
“你不希望那个女孩涉险,可以。但也请不要让你的同事和战友涉险。多得到一分消息,对警队的行动就多一分有利,他们的性命安全才多一分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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