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少见女帝这么大动肝火,把个信纸都团烂了扔在地上,心中也是惊惧不已,急道:“临楼王出京后所向何往?可是也追着陛下来蹚西北的浑水了?”
成璧气道:“说是回封地调养旧伤……谁知道他!一条野狼,钻进草窠子里就不见影踪了!”
云舒道:“梁大人已足够机巧,竟还是拦不住他,此人心术之深可以想见……”
“不是梁奴儿的错,朕了解他,他也了解朕,防是防不住的。只是朕没想到,会如此之快……”
成璧静立原地握了握拳,随即一闭眼,吐出口浊气。
“白音那边,究竟是否是他告密还犹未可知,朕总觉得哪处不通。这蛮夷的小狗子和老狗子为人都古怪得很,朕真是再不想和他们打交道,累身累心。”
云舒见她神色疲惫,也想起早年成璧曾在临楼王手上讨过生活,时日虽不长久,却是寄人篱下,为人婢妾,依着那恶狼的手段,也不知背地里叫这皇朝的金枝玉叶承受了多少折辱。
如今再看女帝理政之中游刃有余,更是能对从前霸占过自己的恶人笑脸相迎,但为朝纲稳固,妥协忍让都是常有,甚而有时还要做那为人所不齿的屈尊献媚之事。
时有长舌文人爱在私底下编纂些母鸡代公鸡唱早的画册,都把帝王影射为走地飞禽了还不知足,还要再添些极尽恶毒的剧情:母鸡从公鸡处窃得彩冠尾羽,游走于群雄之间,以香肉和肚子里没爹的空蛋诱引公鸡们为之争抢,将之捧上树梢。挖空了心思只为羞辱女帝。
而究其深层根由,并不是因他们果真觉着帝王就该从道德上毫无瑕疵,从继业到振兴全数一己操办,连旁人的手也不能沾。
男人评价男人,与男人评价女人,衡量时的内在标准是截然不同的。
她只要是个女人,往上爬时就要借助男人的力,她只要是个女人,借力时就要犯了淫戒,无底线地扭着身子在床上向男人献媚讨好。
这样的话女帝又是没法反驳的,因她确然这么做过,连有志的女人也会在暗地里怨她自甘堕落,不能自强自立,堕了好女子的名头。可如她一般靠肉身换上位的男人还少么?
远的不提,就说成璧的皇爷爷,起兵之前还不是靠和当地官员结下姻亲赚足了本钱?大胤建国,普天之下皆在歌功颂德,又有谁敢画些公鸡在母鸡群里左右逢源的戏本子?
酸腐文人心里觉着这俩绝不是一码事,可偏偏它们正是一码事。
权力从一个男人手里借由婚娶递到另一个男人手里是可行的,正当的,而从一个男人手里直接递到另一个女人手里却是乖张讹谬的。即便不做菟丝花,向上的通途也早就被人从史书、从现实里连根拔去了。
那个女人一定在骗。他们都是这么想着,自觉在礼法道德上高出一头,满可以居高临下地指指点点了。
云舒心念千转,想了很多,一时愈发憎厌起那恶意发臭的男人,只将女帝的手一拉,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成璧微垂着眼道:“朕知你心疼朕。”
“临楼王毕竟也与陛下有过情谊,如今却翻脸无情,只管耍弄手段阴谋作害。他这种人,估计打从一开始就是预备着利用陛下来的,陛下可万万不能还期冀着用情爱收降于他……”
云舒说这话,其实是怕成璧对临楼王隐隐有些说不清的情愫。
依她所感,即便女帝已多次与赵元韫刀锋相见,其心内恐怕也未必真就恨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多是二人之间此消彼长,互为制衡的戏码而已。
说到底,他两人那一段谁都没掺和进去,内里是个什么景况外人哪里得知?
单从女帝登基后来看,赵元韫倒是待成璧毕恭毕敬,便说有求必应也不为过,且又常搜罗各类奇珍御贡送进宫里讨得圣上欢颜,若他二人不是眼下这个身份,旁人恐怕真要以为赵元韫是个爱妻成狂,不惜千金博其一笑的耙耳朵呢。
男人在情场中手段近乎无往不胜,原因无他,只不过是男人心更硬些,能够随时体面地抽身而退罢了。可女人多是心软,未到最后一刻,总愿意周旋再周旋,寄望于对方能够臣服于感情和爱欲,自此鸣金收兵。
江山美人自古难以两全,这是男人径直选了江山的屁话,女人却总是想着安定下来,反正最后总要择出一个携手余生。如若孤独终老,那她就不是女人,而是旁人口里悲惨的余烬了。
成璧听她说完,只是轻轻笑了笑,“什么狗屁情谊,都过去了。朕与他,当初就不过是各取所需,平素只求颜面上过得去罢了。朕从来没想着用夫郎的标准去衡量于他,自然不会失望,亦不会委屈感伤。事实上,要哪个女人真以为可以拿虚无的情爱去牵制住别人,拿自己去和权力、和江山比拼谁贵谁重,那才真是痴傻到白长了一副心和眼。
朕对他的那些讨巧,其实就是条绊马索,且上头连个草叶遮掩也没有,是最明白最坦荡的陷阱,最多让人不留神时摔上一跤罢了。他摔了跤,自然也会不疼不痒地踩回来。可那又如何呢?你有见过哪个陷阱会背地里黯然伤神的么?”
云舒听罢心中大定,又道:“陛下,临楼王那边已经覆水难收。他虽离了京,却也未必就能一朝化龙,龙骧军还在折冲将军府辖之内,若要调动,虎符圣谕不可缺一,他现在许也正处处掣肘,故而才另辟蹊径谋求生路去呢。”
“你不知,赵元韫在封地还有重兵。朕曾见过他的私兵名册……”成璧扼腕轻叹,“却不知,他与西洲阿史那一姓是否还有联络。”
“西洲的阿史那百十年前是曾当过可汗,可如今大汉金刀已然旁落,阿史那一族不过是雁回山外青狼大部手底下的杂号小兵,联络来又能作甚?”
成璧点头,“说的也是,就算他家祖上曾丢了什么,到如今在大胤也早就翻倍赚回来了。朕不相信有人愿舍弃西瓜去追一颗盐碱地里长出来的芝麻。至于向西洲借兵,更是无稽之谈,今世已非弱晋,蛮人有狼师铁骑,我大胤也不差毫分。狗皇叔离了京城,要么是往江淮官场里搅混水,要么是到昌邑老贼那给朕添堵,他两个老货早就沆瀣一气,当朕不知道?哼。”
她独自愤懑了一会,搓碎口中牙,气炸心肝肺,最后恶狠狠地道:“总有一日,朕要打断他的腿,拿大铁链子穿透琵琶骨把他拴死在房里!”
这话才有几分暴君的影子了,不然那骂名平白担着,岂不委屈?云舒忙应和她:“如此方为真女杰!”
女帝笑骂道:“呸,这是什么话!眼下北庐有新军进驻,朕觉着或许不必太赶,可在龙游左近多逗留两日,等一等黑骑军接应,再看一看那陈家是个什么路数。今日先歇了吧,明日一早,你就随朕去酒楼探听民情!”
及次日,天光大亮,风和日丽。一场大雨过后,西北境内黄尘涤清,天幕蔚蓝如洗。
拂面的风渐渐热了起来,城中之人皆薄衫挽袖,有的肩上挑着担子,步伐轻快踏实;有的怀里抱着娃娃,喔喔呀呀地逗着趣;有的履丝曳缟,一边走一边故作风流地摇着扇子;还有的手握书卷,面北扼腕而叹。
此正是:人间难得同悲喜,巨室刍荛各奔忙。
龙游县中有家三味轩,乃是西北几郡闻名遐迩的大酒楼,据传楼中装饰华美不可方物,酒菜选料奢侈,调味精当,故而要价甚是不菲,已到了往来无白丁的境界。
女帝将白音留在客栈,又将看顾的暗卫安排妥当,便与云舒二人来至三味轩。
到了正地儿的成璧心内多少是有几分失望的,因其见惯浮华,故而在用度、审美上眼光更高出旁人许多,眼下这三味轩与京中酥琼阁、忘忧斋等老字号酒家一比,只能算是窗明几净,不过地界倒很宽敞,故特要了临窗的位置点下几道菜肴。
既来了三味轩,轩中三味特色菜不可不尝。成璧见那菜谱上写的都是些花里胡哨的雅名,也瞧不出它特异在何处,只随手点了顶上三味并几样称头小菜,趁着候菜的当儿,随意卷了本先前在外头地摊上买来的小册子看了起来。
这小册子封皮上有个圆形方孔铜板的刻印,乃是江淮巨贾钱氏私自刊售的八卦小报,其正本要价竟高到了一两雪花银,她手里这册是誊抄本,却也得要上二钱,且概不还价。
小报里头除了些不明所以的官员邸报外,多是坊间的花边传闻,街头巷尾鸡毛蒜皮皆有之,观之令人啼笑皆非。
头页见了经南督学庞酌那事的最终定论,庞督学四十出头,已在文人抱团攻讦之下被迫告老还乡去了,可算是遂了不少歹人的心思。
这庞酌脾气暴烈,年少时家有旧案无法文举,故走的是武举出身,早年曾在军中服役,心眼板直到跟云忠、霍归德几边谁也处不好,后来被排挤得实在无法,只得另起炉灶花钱捐了个小文官,最后竟也兢兢业业地干起来了。
对于庞酌这人,官员之间评价褒贬不一,但都认可其品性至忠至诚,且他又是先帝遗给她的五位能臣之一,因为这种小事逼走了他,正似是被临楼王与容氏余党强逼着自断一指,女帝心中极为惋惜。
再往后翻就没见什么正经官声了,女帝看那册子里一连几版花红柳绿,乃是些工笔描摹得极漂亮的大姑娘,号为“江淮二十四节气美人谱”,虽然不大感兴趣,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为那些美丽容颜顿了顿。
再之后是各类杂闻,以及长篇连载的通俗小说,一会是北庐城破之际有个妓女独立高楼,以一副贱嘴泼舌险些骂退了万千西洲蛮兵,一会是龙游的巨富陈家大爷近来常往花楼去,许是在里头有舍不下的美娇娘。而小说版面里,则有南地一对儿姐妹阴差阳错间共事一夫,结果那做妹妹的还和夫君是亲表姐弟之类左拥右抱的艳情密录,也有女扮男装的将军掌中银剑成神,护持着她收服关山五十州的志怪奇谈。最稀奇的是竟然在上头还找到了女帝本人的情仇小故事,虽化了名,世人一看却也能知是脱胎为谁。
这故事写得可是比那母鸡公鸡之流好多了,不但把女帝描绘为年少隐忍、重情重义的大家主,更替她与后廷几位郎君,甚至是与临楼王之间编绘了无数缠绵悱恻、因果轮回的桥段,文笔雅俗共赏,把个女帝看的是津津有味。
如若那文中女主不是她,如若她再小上几岁,仍是天真不知世事的公主,恐怕她还真能为这等激昂文字掬出一把感痛的热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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