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坊间对他家世的传闻,暗暗琢磨,这人莫非是个内里空,当真只是靠着那位了不得的老爷子在朝中横行霸道的二世祖?脚下却是没停,问小二要了一壶好酒端着,试探着上前轻声问道。
敢问这位爷,可否容在下拼个桌子?
大堂的人都坐满了,拼个桌子是很普遍的行为。方正心里也有一番计较,他不想让连喻知道自己事先踩好了点来找他的,先假意做个开场白,状似无意之间,也免得引来对方的厌烦。
不想连阁老却坦然的很,眼皮子一抬,又夹了一筷子糖霜莲子。
我是连喻。
自报家门之后,也不待方正再说什么,自斟自饮的又是一杯美酒入腹。
想拼桌就加菜吧。
方正突然就摸不着头脑了,脑子蒙蒙的只能一味点头,也不知自己该露出恍然大悟卑躬屈膝的奴才样跟他请个安好,还是直奔正题老实招认,自己确实是奔着他来的。慌乱之下,脚下却比脑子最先做出反应,一路小跑到柜台,一口气点了好几道上得台面的招牌菜。
连阁老对于一切食物都算不上挑剔,有无好菜下酒都是无所谓。但是方正此来挂着一脸的有求于他,不敲点竹杠再开口,他懒得费那个口舌。
他自然也是认得方正的,玉尘奉宛接了他的银子,他当然知道买主是谁。
面前的男人很肥,不是胖,是纯粹的肥。堆积在脸上的笑容是长年的谄媚,挂着几条富贵纹。双下巴抵在藏蓝色的衣领上一抖一抖的,是个典型的中年发福酒色过度的油腻样子。
他这么端详着,赫然觉得方婉之的娘才是真正的好白菜,被面前的猪拱了以后,生出来脑子也不算好使的方婉之。好在天可怜见,没让她的长相随了自己的亲爹。
他伸了下手,示意方正坐下,轻描淡写的说。
世人都道当官是个肥差,殊不知我们一年的俸禄也就够些温饱。今日偶遇方老板,倒是可以打打牙祭了。
面上的笑容称得上和善,很是随意,让人没有距离感。
方正却在心里骇了一跳。他竟然认识自己。他堆着满脸的笑意也是打太极。
阁老玩笑了,众所周知这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不是?小老儿这点银子在您眼里还不是九牛一毛。
连喻也笑了。
这瘦死的骆驼确实比马大,不过骆驼本身就是个大家伙,除了那一身连着皮的骨头,还真不一定比马儿吃的好,方老板觉得我说的对吗?
对...对个屁!
但是不对也得说对。
方正有些欲哭无泪,到嘴皮子的话还没张口就被人堵回来半截。
肥胖的胳膊伸得老长,他给连喻斟了一杯。
阁老说的都对,只是到底您吃的粮食比咱们金贵,便是不丰足,也是管够不是?不像咱们这些嚼民粮的,饥一顿饱一顿,遇上个三灾六祸,真的是活活饿死也未可知啊。
这般说着,眼中满满皆是苍凉。
连喻亲自夹了一筷子脆皮鸡到他的碗里,也现出许多同情,一面示意他吃菜,一面点头道。
吃不吃的饱,拉出来的时候也都一个样。有人吃的好,却拉了三,五年就蹬了腿。有人吃不饱,却照样拉了六七十载,这都是命数。你能体谅我不丰足,我很开心,可见你是知道我的心的。
方正一口脆皮鸡就这么卡在了喉间,生生品出了一股子鸡屎味儿。
一张大脸憋的通红,愣是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个学富五车的文官嘴里说出来的。
大堰二十二年的文武状元,太子太傅陆皓衍的得意门生,就这么说话?
估计陆老先生听到之后会被他活活气死。
面前的人看似什么也没说,实际上该说的都说了。方正明白连喻是不好相与的,细眯着眼睛眼珠转了一圈,直接吭哧一声跪在了地上,也不敢再兜圈子了。含着半泡眼泪哭道。
阁老渊博,自来比咱们凡夫俗子高出许多境界。您老心如明镜,定然也知道小的是为了前些时日的官粮一事而来的,咱们小本买卖,本就没什么油水捞,现下,当真是连府里的下人都快养不起了。您老就开开恩,帮帮小老儿吧。
嗯。
这回终于看出来方婉之同他亲爹哪里最像了。眼泪落起来都跟从井里打出来的似的,方便的很。
连喻好奇的俯身靠近他,静静端详了一会儿。
你还有下人?而后挺好脾气的一笑。
真羡慕,我们府里只有我和皮皮。现在的奴才也涨价了,轻易真不敢养呢。言罢也不说让他起来,只自己夹了一筷子松鼠鱼细嚼慢咽的咀嚼。
不瞒你说,我那后院也快揭不开锅了。
方正这下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要说连喻在京郊有多少份儿田产,傻子都能说的上一两处。出门便是八人抬的轿子,一身锦缎华衣他眼睛都不眨的能给戳出一身的窟窿,打着一身的补丁说自己没钱。上京三省六部那么多官员,谁敢说比连喻过的宽裕?
但是这话就是打嘴里绕圈的溜着他也不敢说出口,又找不到话头去接。只能拱着双手不停作揖,做好长跪不起的架势。
要说方正摊上的这件事儿,正经是挺倒霉催的,旁的衙门都没有指望,还真就只能倚靠连喻发发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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