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人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好似这断头台勾起了他的话头,让他怎么也停不下来,只想将自己的那些事情说给来者听。
而那名安静的听众呢,似乎也是个合适的谈话对象。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总是十分专心、认真,好似他每一句话都听得仔仔细细。
于是,不知不觉地,这男人就说得多了。
他在心中哎呀了一声,觉得完全没必要与一个陌生人抱怨这么多——这年头谁的生活能如意呢?——但是他瞧着那双眼睛,又觉得,其实也无所谓。
讲了也就讲了。人们永远关注自己的事情,对他人的情绪只是漠然处之。
于是这男人在说完了这些话之后,就十分顺其自然地打算换个话题。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他对面那个男人却说:“但是,如果未来一千年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呢?”
这古老荒僻村落的住民慢慢张大了嘴。
他说:“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你怎么能确定呢?”
那位不知姓名的来访者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如果我的确确定?”
男人咽了咽口水,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升腾了起来。不知怎么的,他不太敢怀疑这个人的说法。他瞧了瞧四周,注意到那安静的、沉默的周围。
好似有什么在倾听着他们的对话,好似有什么在关注着他们的对话,好似……这个世界,在等待着这场对话。
他突然鼓起了勇气,他问:“你有什么证据?”
那位访客——来自遥远的未来时光的访客,他的目光凝视着那个血迹斑斑的断头台,又望向周围的一切。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些微的茫然与更多的、十分复杂的情绪波动。
他低声喃喃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在场的另外一人并没有听清。后者只是执拗地盯着他,等待着一个答案——是什么样的执拗让他在此刻倾听着一个人仿佛疯狂的说法?
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就是等待着。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那位访客突然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报纸?
这荒僻村落的住民当然知道报纸。陶赫蒂亚离他们没有那么遥远,在这个村落尚且兴盛的时候,甚至在他年轻的时候,他也阅读过报纸。
他不知所措地接过了那张报纸,展开,然后猛地张大了嘴。
阴影纪,788年,8月15日。晚间报纸。
他瞪视着那个时间。傍晚凉爽的风吹得他猛地颤抖了一下。他不可思议地、囫囵吞枣地扫视着报纸上的内容,然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猛地将报纸塞进了那位访客的手里。他颤抖着,面色苍白,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在自己和自己吵架。
他或许都没看明白报纸上都说了什么,但是他的大脑却好似在恐吓着他自己——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你今天迎来了一位什么样的访客!
那位无名的访客又自顾自叠好了报纸,默然地望着周围。
“……我不,我不相信。”男人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你只是,只是……在,欺骗我……是的,就如同那些商人一样,你在欺骗我。你在骗我!”
他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甚至流畅了起来。他当然不会相信那就是一份来自未来的报纸。他当然不敢相信。他觉得这不可思议。
“你有什么证据?”男人根本不敢说这证据是用来证明什么问题,他只是不停地重复着——证据、证据、证据!把证据拿出来!
他的眼睛里充斥了红血丝,看起来如此狰狞。但是谁都知道,在这空旷的、傍晚时分的村落中央广场,在那断头台的边上,此刻,是这个男人的灵魂正在摇摇欲坠。
于是那位访客想了想。他突然露出了一抹,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啼笑皆非的笑容。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一支,笔?
他将这支笔递给这个遥远村落中的住民。后者不知所措,于是那位访客又将那张报纸拿出来,手把手教着这个男人如何写字,以及,这支笔的原理。
这男人与商人打过交道、杀过人、种过田、放过牧、认识字。他知道不少事情,可是,他却对着一支小小的笔无可奈何。
他从未见过这东西。这不是这个年代的产物。他新奇地把玩着这支笔,又因为自己指甲缝里的泥土而有点羞愧。
他写了几个字,玩了玩钢笔笔杆里的上墨器,然后用自己的衣服下摆小心翼翼地擦拭了这支笔,才将其递还给那位访客。
随后,这位村落的住民,后知后觉地露出了一个迷茫的表情。
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在沉默中,夜幕降临了。
终于,那个男人说:“这就是……未来?”
“我不能说这是否就是未来,这是否就是你的未来。”那位无名访客依旧用那种——该死的——平静的语气说,“或许我也只是,窥见了其中的一些事情……提前知晓了某些细节。”
“先知。”这村落的住民低声喃喃。
那位访客突然怔了一下——自阴影纪的通用语,到沉默纪的萨丁帝国语言,到雾中纪的康斯特语,“先知”这个词语的发音竟然从未改变。
他感到一丝恍然,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迟来的惆怅。
当他第一次听闻“先知”这两个字,以及如今从这个阴影纪的男人口中听到“先知”这两个字,那种感触是截然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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