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鸿玉习惯于辨认与她有关的一切声音。说话时温声细语,关门时小心翼翼,收拾家务很麻利也很安静,什么都是轻轻的、温温柔柔的。
她走路的习惯很好,踩在木地板上也发不出什么噪音。她的卧室离客厅更远一些,当她准备回房时,他就躺在床上,抵着床板细细听地面传过来的振动。轻微的,舒缓的,不急不躁的。
靠近,远去,门板合上,然后一切归于沉默。
她总是路过他,不曾停留。
他的门从未上锁,祈祷有一天她会停下脚步,敲响他的房门,以另一种身份互相问候。
风吹过,花草摇曳擦出窸窣的细响。石子路走到尽头,跫音停顿,他站在亭台中央,迟迟不敢回头。
“鸿玉……”耳后传来女人轻柔的嗓音,他喜欢听她这样叫他的名字,有种摸不清边界的朦胧亲昵感。现在听到依旧会忍不住心跳加速,但覆盖其上的是更多的焦虑与紧张。
她要是赶他走怎么办?他还不想离开她啊……
“我有些话想对你说……”荣笙本打算往前再走几步,但当她抬起头望见男人宽阔的背影——渐晚的天色里,渐浓的暮色里,笔挺的身姿就像是用柔和的笔法勾勒出硬朗线条,在印象派的绮丽里形成最立体的视点,万物都隐没,只有他近乎强势的占据住自己全部视野。
她突然有些不敢再看。这个从小便与她相识的男人,往昔分别之后产生的疏离感被七十三天的朝夕相处瓦解成碎砾,取而代之的是自心底里油然而生的安全感和归属感。
她想她早已习惯他的陪伴,并且诚挚期待每一天新的相会。
当他说起他的新工作,她心里很难受。她对他的工作内容一无所知,却在只言片语下武断理解为消费男色。
她是不太开心,并不是因为他没有提前告知自己新找了工作,也不是因为他太过屈尊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只是自私的觉得本该独属于自己的宝物要被别人窥伺,并且可能会一步步离她远去,再也无法独占的背叛感与无力感。
她想自己一点也不喜欢他把自己的美好展现给其他人看——体贴的举止,温柔的话语,还有极易激发起人不当欲望的肉体。
不能让他人有妄念。
不可以。
很多人在猜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得出的结论大多会是白净的、瘦高的、性格含蓄、语气平和,偶尔带点小幽默,大部分时间很安静,职业是适合结婚过日子的公职男性。
和她有点像,于是觉得她大概也会选择和这种男人在一起。
荣笙起初并不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特定的喜爱偏好,她对这方面可以说是半分兴趣也无。直到在车站与项鸿玉重逢的那次会面,爱人的定义才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长久习舞的日常让她拥有最柔和的线条和灵动的身姿,她并不期待将来另一半的雷同。正相反,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可能更喜欢宽大的肩膀、厚实的背肌、强健有力的四肢。
腹肌紧实,一圈皮带可以束出来倒三角身形的窄腰。大腿健硕,小腿修直,饱满的臀肌收紧,屁股要翘,这样会显得腿更长。
骨架为主,肌肉为辅。用劲的时候漂亮的青筋会隔着皮肤纹理暴出来,外表像铁柱一样刚硬,看上去好似具有强悍的冲击力,碰上去又很软和,铁汉柔情的反差更容易令她动心。
他硬朗的外形像一幅起收转折笔锋毕露的硬笔字,细致入微的态度又似那精心绘制的工笔画。一个点连着一个点,点连成线,线连成面,荣笙用目光将他的轮廓存存扫过,最终在无声息的剖白中得出了确定的答案。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内心沸反盈天,叫嚣着要从封闭的压抑里挣脱出来。过久的沉默引得项鸿玉的困惑,他回过头,看见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女人垂下头,盘好的青丝和一身玄色衣裙幽幽沉沉,清癯的、瘦削的,静悄悄不说话,好像要被这岑寂夜色给覆没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瞧见这幅景象,当下就慌了神,疾步走到她身边去,想伸出手来抱着她,出于理智又在半途止住了唐突的动作。两只手不尴不尬地虚环住她臂膀,心焦于不知如何开口打破僵局时,若有似无的啜泣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有夜色做掩护,他看不清她低埋的面庞,当他想要再靠近些去听时,对方已经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女人削薄的肩膀开始颤抖,闷声将自己的眼泪藏进掌心里。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哭,生理先于大脑做出反馈,直到僵硬的身体陷入一个温热厚实的怀抱里,坚实的臂弯将她环住,她才在这场自困的囹圄里如梦初醒。
她想他一定很少去拥抱别人,因为他的动作很僵硬,也不敢用力,伸出胳膊揽住她的时候,抖得比还没从消极情绪里走出来的自己还厉害。
他很紧张,也害怕冒犯到她。
这个举措是处于一时冲动,但他决计没有办法再忍下去。
荣笙没有乱动,也没有开口阻止,乖乖维持原状,安静地处理好自己的情绪。
她明白自己哭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厌弃自己愚钝蠢笨还有点惺惺作态。她对他的感情来的不算迟,自己却明白得太晚,还在他单方面的付出里佯装无知,心安理得的享受普通关系下的她不该拥有的一切偏爱。
幡然醒悟的自省令她痛苦,她讨厌这样恶心的自己。看似毫无预兆的哭泣早就有迹可循,她不敢面对自己的恶,直到避无可避必须直面的这一刻,拨开迷雾见月明,她崩溃,也解脱。
她想自己并不算满盘皆输,作为直接受益者,很容易就能感受到他不同于外人的偏爱。
可是这种情感于她而言实在过于陌生,她要怎么开口陈述喜欢,又如何确定两个人是可以在一起的呢?
比起她的纠结混乱,咫尺远近的另一方可谓大脑一片空白。
他抱到了荣笙——她看起来那么瘦,搂抱起来却柔软至极。
揽入怀中像拥着一团暖和的棉,可以肆意揉弄出他喜欢的模样。
当然他最喜欢的是此刻正与他亲密依偎的荣笙。
怀中温热柔情的触感令他不自禁又收紧了一点,荣笙被挤得埋入他胸口。
男人的胸肌即便藏在深色衣物里也隐约透出它的发达,她以为自己撞上去会痛,便下意识闭上了眼,结果鼻梁安然无恙。
……原来是软的呀。
这触感和她预想中的可不太一样,荣笙再一次被自己荒诞到,这回,她笑了出来。
她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两个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了。项鸿玉觉得胸前趴着的那块绵软好像在动,带着他的心跳也阵阵不平稳。
于是他低头去看,那人也刚好抬头,眼泪濯洗过的黑眸像冶了星的夜,澄净地映出他的模样。
眼底浮现一层清浅笑意,他拥抱着她,他也被群星环绕。
“你的耳朵红啦!”被圈在怀中的荣笙绽开笑眼,咯咯笑起来,眼波温润似流水,漾开月牙一般的弧,盈盈春水情意流转,她问他,“你也喜欢我吗?”
他下意识点头,没有一丝迟疑地说出了答案。
不加思索的喜欢显得很轻浮。
可他爱的程度太深,喜欢的人一问,他的感情就禁不住脱口而出。
他一直奉她为神明,藏起所有私心生怕自己的龌龊败露。
可此刻却好似被精怪蛊惑,把那句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告白,痴痴傻傻,毫无保留吐出来。
下一秒脑中像崩坏的火车驶过,轰轰烈烈喧嚣得快要爆炸,血液奔流,四肢麻痹,身体几乎要不属于自己了。
他以为会被拒绝,被嗤笑,然而女孩却只是笑吟吟捡起他的手,十指交握,热量掌心传递,把他化开。
晚风轻拂,月亮躲进云层里。庭院铺设的景观灯一盏盏准时亮起,暧昧气息将静谧唤醒。相思玄妙,豁然开朗。
爱意无言,心意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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