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们仗着年轻、身体结实,每天都是馒头、咸菜就着清水填饱肚子, 一年到头嘴巴里都没有什么味道。
但他们还过得挺开心。
因为城市实在太繁华了, 比他们的山沟沟里好上太多, 哪怕他们根本没钱成为这座城市里的一员, 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也是极美的。
他们躺在漏风的砖瓦出租屋里,感叹城市里的灯比山里的星星还多,他们绝对再也不要回那个地方。
但是当他们的女儿出生,这种快乐便如幻梦泡影般碎了。
他们在外打工几年,除了日常开销,其余工资全部都转回了老家赡养父母,手头竟然没有一点存款。
而小孩被称作四脚吞金兽可不是假的。
出穿用度要钱,体弱生病要钱,最主要的是,照顾一个小孩需要大量的时间,而对只有兼职工作的他俩来说,时间就是金钱。
他们只能轮流工作轮流带小孩,想要习惯更加艰苦的生活。
但初为人父人母,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做到两者兼顾,逐渐变得焦躁、易怒,时不时就会因为谁来照顾女儿的事情大吵一架。
一日清晨,他们两个人争吵过后相互怄气,相继离开出租屋,都以为对方会先服软回去照顾女儿。
结果直到晚上两人在大排档打工处偶遇,才发现——
不过六个月大的女儿一整天都独自待在家里!
顿时晴天霹雳当头劈下,他们立刻冲回破旧的出租屋,发现老旧木门已经被撬开,女儿消失无踪!
他们疯了一样地四处寻找,几乎逢人就哭诉下跪,询问有没有看到他们的女儿。
他们才六个月大的女儿,乖巧、爱笑,眼睛像葡萄一样黑亮,他们怎么可能放得下?
终于在三小时后,退休的邻居阿婆抱着他们的女儿回来,并且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怎么做父母的?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的女儿在屋子里哭了一整天,差点就窒息死亡了!”
邻居说,幸好她中午回来吃午饭时听到了婴儿奄奄一息的动静,通过窗缝看到了孩子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然后找人撬锁带着孩子去医院救治,不然等夫妻俩回来,孩子早就凉透了。
面对邻居的怒斥指责,缪阿姨和丈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嚎啕大哭。
邻居见他俩满脸憔悴,裤子尤其是膝盖上全是尘土也不忍心再指责,只说他俩要是实在没空带小孩,可以先把孩子送回老家让老人们带着,等到了上学的年纪再接过来。
她说现在很多务工人员都是这么做的。
缪阿姨和丈夫对视一眼,再看看怀里面色苍白,却不哭不闹睁着圆溜溜眼睛的女儿一眼,最终决定按照邻居的建议去办。
缪阿姨送女儿回去,并在老家陪了半个月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回到城市里继续打工。
因为有了女儿这个牵绊,他们工作更加吃苦耐劳,很快就找到固定的工厂,虽然工资不高,但好歹收入稳定了。
他们每个月把五成工资寄回老家,两成自己抠抠搜搜地用着剩余三成攒着用作女儿的教育基金。
他们衣服破了舍不得买,房子老旧舍不得换,继续窝在满是墙缝的破砖房里居住,时不时拿出女儿的照片思念下,然后重新获得第二天工作的动力。
因为工作固定,所以他们俩空闲的时间更少了,甚至过年都要为了那微薄的三倍工资放弃回家,继续待在厂里打工。
他们这么辛苦,就是为了等女儿年满七岁时,把她接过来在城市里上学,像别的孩子一样拥有快乐的童年。
到了第六年,他们已经等不及了,缪阿姨老公咬牙请了一天假去接女儿,准备先把她带回来熟悉下城市里的生活。
但是当他到家时却发现,女儿已经在镇上的小学入学了。
他的父母说,女儿在学校里过得很好,现在让她转学的话反而会让她不开心。而且哪里的小学不都一样,不如等女儿大一点,接到城里去读初中。
缪阿姨的丈夫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便在午休时候进入学校,和女儿见面。
他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女儿早就忘记了他。
当他牵起女儿的手时,对方竟然哆嗦着哭了起来,眼睛红彤彤地像是揉碎的樱桃,心疼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一遍遍道歉,保证自己以后会尽量多回来。
女儿听不懂,哭得更凶了。
他抱着哭泣的女儿拍了一张合照后,忍住内心悲痛和愧疚踏上返程。
但这一别,便是一辈子。
第二年,缪阿姨和丈夫一同回家,见到的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坟。
他们的女儿死了。
据说是从教学楼楼梯上摔落,撞破了后脑勺,当场死亡。
学校给爷爷奶奶赔了一笔钱,他们两个老人便把消息瞒了下来,直到二人回家。
他们回家的时候,女儿没了,钱也没了,只有座机的爷爷奶奶甚至连女儿的照片都没有。
缪阿姨所有的,只有四年前一家三口在镇上拍的全家福,和一年前,丈夫与哭泣的女儿拍的手机合照。
至此之后,两人与山村里的父母断绝了关系,开始在各个城市间游荡,样貌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要老上许多。
听完这个故事,江进宝忍不住鼻子一酸。他端起冰粉碗遮掩自己微红的眼眶,带着鼻音开口:“这也太惨了,难怪他们看上去那么憔悴。要是我的女儿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事夭折,我可能要当场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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