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郑玉衡。
郑玉衡心神未定,被叫了一下全名,立即凝神道:是。
三年前关于隐田众多、税赋不足的议题,董灵鹫抬起头,望着他的双眼,主考官评定的一甲之中,只有一位坚持立即清田、削去隐田与私兵,并且要从藩王皇亲开始,诱以他利,施以刑法,还写了一份详细的土断之策。
郑玉衡几乎被她平静的语句定在原地,一千多个日夜来无数在脑海中反复浮现过的议题,反复重来过的文章,就这样剖开血肉、突如其来地展现在他面前。
他的反应甚至慢了一刹那,但在回神的瞬间,他下意识道:臣臣错了。
你没错。董灵鹫说,你没有错。
郑玉衡哑然失语。
董灵鹫的目光收回,落在这篇文章上,道:其他考生的方式都太绵软了,这样的疾患,怎么能够施恩劝慰?剥削佃户,搜刮民脂民膏,当杀。
太后的话一直温和轻柔,但当她的平淡的语气落在这几个字上时,依旧有让人浑身战栗的力量感。
郑玉衡像是被摁了开启的机关,像是被砸破了厚厚壁障的一缸水,多年来想不通的心绪就像是水一样汹涌地蔓延。
他声音发涩,道:可是,先帝、先帝说臣有错。
董灵鹫笑了笑,伸出手。小太医犹豫了小片刻,还是将手递过去,被她拉到座椅的一侧。郑玉衡时刻谨记侍奉太后的规矩,刚要行礼下拜,董灵鹫便道:搬张椅子来。
内侍手脚利索地搬过一张座椅。郑玉衡几乎是被她按坐在身畔的。
她道:是我黜落你的。
郑玉衡:嗯啊?
他下意识地应了声,后知后觉地听清她说什么。即便坐在她身畔,也忽然觉得手脚冰凉,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不断地翻涌、发酵。
董灵鹫见他惊讶的眼神,忍不住戳了戳小太医的额头,道:哀家要是不这么做,先帝一怒之下,差点砍了你的脑袋。
噢郑玉衡的脖颈凉嗖嗖的,默默低下头听训,陛下是明君。
明君逼到了一定地步,也会有发泄不出来的气。董灵鹫回忆了一下,慢慢讲述道,你那方法虽然没有错,但那是个什么时局?南方旱了两年,又快入冬,游牧部落在北疆劫掠,神武军、神勇军,甚至御营中军,哪一方的官兵不是要真金白银去养,你以为我们不想土断、不想抄家?
我们,郑玉衡极为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词,他心里有些微妙的羡慕,太后娘娘认为她跟先帝是我们。
他问:那为什么
因为他们走了内侍省的路子,献给皇帝八千万两白银。
郑玉衡被这个数字惊得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人居然通过内侍来贿赂皇帝?!
董灵鹫继续道:远水解不了近渴,你的法子也救不了燃眉之急,反而还要跟他们周旋。所以先帝接受了这笔贿赂,为了能发出军饷,为了表这个态,跟三省六部的朝臣大儒们吵了十几天,驳议接近六轮,筋疲力尽时,你的文章被送到了御案上。
听到这里,郑玉衡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发现它还好端端地长着,胆子又大了起来:君子不迁怒于人。
董灵鹫仔细地审视着他,唇边含笑,道:你还敢当着哀家的面说先帝不够君子。真是无法无天了。
郑玉衡有点儿恃宠而骄,不仅没认错,还问道:光是贿赂就能拿出这么一笔数额了,那这些地方豪强、皇亲国戚,所贪墨的金银
那几乎是个无法想象的数字。
董灵鹫轻轻颔首,淡淡地道:所以在先帝驾崩之前,在病中唯一亲自翻阅的文书奏折,就是推行清田土断,该抄的抄,该杀的杀。国库充裕,这是他为太子做得最后一件事了。
屋檐外雨声滂沱,打在殿前的石板路上。
这些话由太后说出来,总让郑玉衡感觉到一股切肤的寒意。他无法去想象,一个被娘娘归类成我们的人,一个共参朝政的十几年夫君,在他骤然离世之后,娘娘有没有为他伤心、有没有为他流泪。
太后娘娘也会流泪的吗?她这么温柔,又这么强大。
郑玉衡陷入一种略微迷茫的深思中,甚至在脑海中构建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他将自己不曾拥有的许多特质附加给先帝,似乎那一定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圣人,否则就不足以匹配娘娘。
董灵鹫轻咳一声,道:想什么呢?
郑玉衡停顿了一下,道:臣在想这篇文章。
要不是哀家将这事忘了,早该想到这么处置要断了你们的仕途。董灵鹫道,你如今还想从仕么?哀家可以帮你安排。
她为郑玉衡安排,也是基于他的才学,跟他长得俊俏这一点倒是没什么关系。
曾经十分渴望的事情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面前,郑玉衡却没有感到欣喜,他怔怔地看着对方,竟然说不出谢恩的话,就这么僵持了小半晌,他才道:臣已经很久没有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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