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就在朱心坎痛得心中流血转头要走的时候,一位挂着少校军衔的军官走进了接待处。他左手的衣袖空荡荡的,显然是在之前的战斗中落下了残疾。看着朱心坎痛不欲生的面孔,少校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劈手将拒接说明夺了过去。
“肥胖?现在军中肥胖也算拒接理由了?”那少校转向接待处值守的上士,面色严厉。
朱心坎何尝见过如此严厉之人口吐如此犀利之词?虽然不是针对他,但也吓得缩头勾颈,粗气都不敢喘。
上士起身行礼,不敢分辨。
少校又看了看朱心坎的手臂,道:“人家手臂断了都不去医治,先来这里报道,这份意志就是好种子!你却只因为人家身形有些、有些……有些太大,就要断送男儿之志,说得过去么!”
少校一席话句句说在大道理上,上士无从分辨,只是默然站着,心中暗道:主战军中日日被训导官教育出来的人果然不一样。他却不知道这世道哪有那般忠勇热血,人人都向往行伍生活?
这人身穿绫罗绸缎,身型肥胖,显然是出身豪门富贵人家。又打断了一只手,显然是想逃避兵役。这种败类与其收入营中浪费粮食,不如恶心他一把将他踢出去,也不至于连累军旅形象。
士官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但不能说长官错了,只能继续沉默。
少校拉过朱心坎的手臂,看了看,道:“别担心,这就是一般的骨折,军中实在太常见了,等养好了就跟没受过伤一样。”他顿了顿,又道:“胖也不是问题,新兵营保证把你的肥肉练没喽!放心吧。”
“长官……”朱心坎嘴唇颤抖,似乎预见了自己的不幸,这个横里杀出的程咬金分明是要收自己入伍啊!
“只要我一日执掌顺天府新兵营,断然不会将任何一个有心战功武勋的人拒之门外!”少校慷慨激昂道。
朱心坎心中哭喊:我没真的没有啊!苍天啊,大地啊!让我回家吧,我不要当郡王了!
大明从各县征兵,在各府设立新兵营进行基础操练。等新兵能够服从号令了,这才会送到设立在各省的教导营继续受训,然后根据各项成绩,分成三品九等,由各军前来选人。
一般而言,三个近卫军只选上品兵,轮到朝鲜师这样的边缘部队,就只能从下品之中选人了。
即便如此,还是不够用。
即便在军中都有很多人不解,为何大明如此缺乏兵员,在征兵过程中还挑三拣四。这只能说是他们对武人的误解实在太深,以为战士只需要身强体壮就可以上阵杀敌。实际上即便是在最没战术含量的上古时代,也不是人人都有当兵的资质。
勇气,强健,忠诚,服从,纪律。
这些都不是与生俱来的,更不是训导官念叨两句就能领悟的,必须要经过长时间的打磨,才能琢出一块美玉。
朱心坎受伤的手臂打了石膏,在入营的前几天还算轻松。因为朱审烜的积极,让他早到了十来天。
新兵营营官考虑到他的伤势,特许他不参加每日的跑操,只是跟着其他新兵了解各部队的光辉战史,军官、士官的肩章徽标,以及各部门的职能,算是初步了解一下士兵们未来五年的新家。
五六日之后,朱心坎觉得自己的伤势没有半分起色,被厚厚的石膏包裹着根本没有好转的迹象。而少校营官却觉得这点小伤,休息这么久已经足够了——“哥手臂给锯了,也不过休息了三五日。”他道。
于是,朱心坎的苦难生活开始了。
每日早起跑操,唱歌,吃早饭。然后开始早上的体能训练,别人跑十里,朱心坎得跑十五里,因为营官说过,对他要格外照顾:他较常人体胖,所以得加大训练量,决不能让一个胖子从新兵营出去。
非但体能训练上朱心坎要承受极大的身体痛苦,下午的战术操练更是让他身心受伤。
因为身形比人形标靶还大,教官很喜欢将他拉到众人面前,脱光了上衣,用朱笔在他身上画出要当日的攻击训练部位,并且要战士们牢记正确姿势刺中之后的反应。
往往到了这个时候,教官就会似真似假地打朱心坎一下,让他夸张地将反应演绎出来。
“我是晋王之子!我是皇亲!”朱心坎几次发出呐喊:“你们如此对我,是对皇家不敬!”
“军中只有律例操典,不知皇亲国戚。”军法官摆着寒霜似的脸:“永王殿下还是亲王呢,在受训的时候一样和寻常士卒无异。朱心坎,你几次三番自陈身份,逃避训练,本官现在罚你禁闭三日!以及二十里跑圈!”
隆景四年,朱心坎成为大明宗室子弟中第一个真正参军入伍宗亲子弟。在经过新兵营的基本训练之后,朱心坎果然瘦了整整一大圈,以“壮硕”的身材前往蓟镇的教导营接受进一步新兵训练。
因为手臂受伤的关系,朱心坎许多科目的成绩都惨不忍睹,三大近卫军是没有机会进去了。最终因为识字,被选入后勤总部直属部队,成了一名光荣的督粮官,驻地在呼伦湖的克鲁伦河口。
这里东靠大兴安岭东麓,再往西北走就是蒙元太祖铁木真的故乡。
隆景三年十二月,近卫第二军萧东楼率军从沈阳开拔,沿途清扫不臣之蒙古部落,一路越过大兴安岭,在贝尔湖短暂休整之后,终于在隆景四年五月到达呼伦湖畔,设立营地,旋即继续向西北方向进军,兵锋直指一千二百里之外的狼居胥山(今蒙古国肯特山)。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大明其实算是客军,真正的主人是东喀尔喀的车臣汗。
这位车臣汗名叫硕垒,是蒙元太祖铁木真的十九世孙,因为其父谟啰贝玛游牧于克鲁伦河一带,没人来管,他便自立为车臣汗,成为与土谢图、扎萨克并称的喀尔喀三大部。
或许是因为成吉思汗的血液已经被稀释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从硕垒这位初代车臣汗身上看不到一丝蒙古人的骁勇好战,只有如同草原上狐狸一般的狡诈。
他最初投靠漠南蒙古的插汉部(察哈尔)林丹汗,后来林丹汗被满洲人打败,一路逃向青海,最终身死国灭,硕垒也就理所当然与土谢图汗衮布、札萨克汗素巴第一起向后金行九白之贡,表示臣服。
作为占据了世界四大草原之一的呼伦贝尔草原,车臣汗并没有向野人效忠的想法。所以一方面往沈阳进贡白马白骆驼,一方面也没有忘记与明朝——辽镇进行贸易往来。在崇祯十九年,大明还没有进行大反攻之前,硕垒就诱使苏尼特蒙古背叛满清,并且派出了三万大军帮助苏尼特部抵御满清。
这种完全为了一己私利的背叛,在如今却是极好的投名状。
硕垒派遣儿子巴布前往呼伦湖,献上劳军的马和羊,希望能够重归大明皇帝治下,成为帝国外藩。
“硕垒要是靠得住,呼伦湖里就都是美酒,不是水了。”曹宁对此人没有丝毫信任,这并不单单因为硕垒劣迹斑斑,让这位秀才从精神层面厌恶他,更因为曹宁曾亲自前往克鲁伦河中游的车臣汗王庭,见过此人。
用曹宁的话来说:那双眼睛就没停在一个地方超过一息,滴溜溜转个不停,一看就是满肚子憋着坏水,无时无刻不在寻摸着害人的主意。
萧东楼从在山上落草为寇的时候就十分信任曹宁,此刻犹然。
“但是总参认定喀尔喀蒙古只有八万战兵,如今看起来一个车臣部就不止五万!咱们要是打,就是大打;要是不打,就得冒险把后路暴露在他们鼻子下面。”萧东楼无奈道:“而且车臣汗已经送了儿子来当人质,又是求贡,如果朝廷不同意还好,若是朝廷同意了,咱们怎么打?”
“那也不能行险。”曹宁踢了踢脚下的青草,抬头眺望远处的地平线,隐约能够看到黑色的山峰。
“封狼居胥固然牛气,但如果后路被人抄了就只有傻眼了。”曹宁又道:“咱们可不是霍去病的骑兵,还可以就地因粮。”
萧东楼一度认为方阵步兵已经是天下最给力的兵种了,简直可以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就算是蒙元再起,没有足够数量的人命也休想攻破身穿胸甲的方阵兵。然而进入大漠和草原之后才知道,原来方阵离了城池,就如鱼儿上岸,任人宰割啊!
蒙古骑兵根本不需要冲锋破阵,只需要不断骚扰后方粮道,切断补给,就是铁打的大军也会不战而溃。
“其实如今已经很危险了。”曹宁道:“我军距离最近的固守点有千里之遥,沿途都只是一些军堡,合理抵抗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如果喀尔喀三部真的联手与我朝为敌,光是平定后路就需要两三年。”
萧东楼啐了一口:“都是总参那些夯货!没事煽风点火,说人家秦军到了哪里哪里,骑兵第一军到了哪里哪里,还不是挑逗着我军往前死冲么!最可恶就是也不给个章程,这到底能不能打笑脸人啊?”
“自己耳根子软,还怪别人?”曹宁叹了口气,又道:“先等等吧,无论大都督府怎么说,咱们自己得把后路保住。我可不想当李陵。”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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