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时候的将领斩获动辄百万,难道真的是敌人有这数百万部队么?
当然不是。
如果安南真有七百万大军抵抗张辅,还不等这位英国公进兵,他们就被自己的后勤拖死了。
罗玉昆是最近两年才读的本朝史书,而且以战史为主,深感每个军官都要撰写战斗日记的重要性。只有这样大规模多角度地将战争情况记录下来,才不会让后人拿着几个吹嘘出来的数字云里雾里乃至夜郎自大。
“老子晕得很!安南若是这么好打,怎么可能一连四次降而复叛,最终逼得朝廷放弃呢!”罗玉昆在老搭档面前又展露出自己的本性,解开了衣扣,在帐中来回踱步,时不时带出一些蜀地粗口。
朱家骏等他发泄完了,方才道:“这事顾君恩有私心。他多半是怕兔死狗烹,朝廷跟他秋后算账,所以才故意搞这么大的阵仗出来。不过从咱们现在行军路线来看,他倒是没有吹牛,粮草药物也都算跟得上。”
“屁!”罗玉昆浑身燥热:“要不是青衫医做出了行军散,不知道这一路要倒多少弟兄。他那是拣着宝了!也不知道沐公爷怎么被蛊惑的,竟然也放着献贼不灭,要先打安南。”
沐国公家的首任家长沐英是太祖高皇帝的养子,在西南战功显赫,死后追封黔宁王,子孙世代袭封国公,挂征南将军印。
当年太祖定下两大与国同休的功臣之家,一者徐达徐家,再者便是沐英沐家。如今徐氏已经被今上剪除,沐氏也丢了征南将军印。
不过这一代黔国公沐天波比徐氏忠心体国,更明时势。被解下征南将军将印之后,非但没有怨言,更是大力助刘宗敏在云南屯驻,同时还遣派滇中将领前往刘宗敏麾下听令。
这些自然会传到圣天子耳中。
此番顾君恩欲先打安南,来个千里包抄,沐天波也是亲自点兵,随军出征,本部人马并各洞土司,总共七万之众负责罗玉昆山地第一军的粮道补给。
顾君恩说是可以到了安南就地因粮,但是与安南人世代作战的沐天波却知道没那么容易。
当年人说安南七百万大军,正是因为他们民风彪悍,最会举国为兵。如今明军再来,即便不至于同仇敌忾,坚壁清野却怕是少不了的。
顾君恩为了请将,大可以乱说,但作为世镇云南的国公,却不能不拾遗补缺。
为了赶在天冷之前打下交州府,罗玉昆也不得不加快了行军速度。大军沿着红河河谷一路行向东南方。这条路都是山路,饶是滇兵与山地第一师皆是惯走山路的山民,又有特制的装备,仍旧走得让人心焦。
而且一旦脱离了云南境,前方的粮食补给就越发成了问题。又因为顾君恩派人联络的都是山洞土人,其信义与否也难保证,更加不能掉以轻心。所以从红河口到交州府东关县的这六百里路,罗玉昆已经做好了日行二十里的心理准备,步步为营方是上策。
……
“顾君恩终于出手了啊。”朱慈烺拿着密报,站在文华殿偏殿中的万国坤舆图前。
身边的皇太子仰头看着父皇,很是不解。
朱慈烺一手抱起儿子,一手持着木鞭点了点安南的位置,道:“看到这块弯曲如弓的地方了么?”
后世的越南国境就像是一头海马,不过现在它还没有彻底灭掉南方的占城国,所以这海马还不完整,加上制图偏差,如今倒像是一张拉开的弓。
更何况皇太子也不知道什么是海马。
“这里就是成祖时候的交趾布政司。”朱慈烺道。
“那现在呢?”小秋官知道成祖是祖宗,但对于具体的代数还没有概念。
“现在,”朱慈烺跳过了宣宗册封安南国王的历史,“现在我们要将这块土地收回来。”
小秋官点了点头。
“山地第一军和滇兵已经从安南的西北角刺入,主力作战兵力四万人。”朱慈烺突然考校道:“在咱们大明前面再前面的是什么朝代?”
小秋官轻轻掰着手指,喃喃道:“……隋唐五代宋夏辽,金元明来十九朝……是金!”
“金不算朝。”朱慈烺纠正道:“蒙元之前,我华夏法统在宋呀。忘记了么?”
小秋官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咧嘴一笑。
朱慈烺继续道:“宋朝熙宁年间,安南偷袭钦州、廉州、邕州,并在邕州屠杀军民六万人。所以宋神宗以郭逵为主将,派兵反击。”
“最后谁赢了?”小秋官问道。
“你猜呢?”
“安南人乱杀人,这是无道,肯定是他们输了。”小秋官很认真地回答道。
朱慈烺有些意外,问道:“谁跟你说无道就会打败仗?”
“孟子说的。”小秋官答道:“不过是黄先生转述的,他本人没来。”
皇太子没有到出阁讲学的年纪,所以识字的任务归于宦官和女官。朱慈烺让黄道周回京,一方面是因为他在士林的声望,另一方面是他的书法不错,可以给小秋官启蒙。
“打仗胜负有多重因素,并非道义一条。”朱慈烺的木鞭指向北方:“如今这一大块地方,在北宋熙宁时候都是辽国的地盘。宋朝对南面用兵,辽兵就要打宋朝的北面,这就成了两面作战。再加上西北的西夏,宋朝就要三面用兵,怎么都吃不消的。”
小秋官的眼珠子在地图上转了又转,怯生生道:“还好现在没有了。”
“这是大战略,对宋很是不利。”朱慈烺道:“在具体环境里,安南国时疫横行,瘴疠极重,宋军因为染病而死的战士就近乎一半。所以最后这场仗并没有彻底打出输赢,而是双方言和。”
“那些人岂不是白死了?”小秋官惊疑地看着父亲。
“的确。”朱慈烺道:“而且道义没有得到伸张,人民没有得到补偿,军队没有得到荣誉和士气,蛮夷没有得到惩戒……大宋亏得很厉害。”
小秋官皱起了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朱慈烺继续道:“所以打仗的事一定要慎重。但是慎重并非逃避。因为宋朝的教训,我朝文官有些矫枉过正,一方面害怕打仗,另一方面又不肯说和认输。这都是不对的。在条件允许的时候,能打则打;条件不利于我的时候,能不打则不打。”
“爹爹,那现在咱们可以打安南了么?”
“当然,因为条件已经对我朝很有利了。”朱慈烺笑道:“而且很快还有两支大军会攻向安南。”
朱慈烺对小秋官说完,转首一直等候旁边的陆素瑶,道:“宋交熙宁之战值得总结教训,让周衡做一个专题。”他轻轻点了点太阳穴:“我记得交趾罢省之后,作为藩国还很不老实,几番扰我南疆,这事让周衡找一下,向国人说清楚。”
陆素瑶知道这是皇帝陛下对攻伐交趾进行舆论战了。等铺天盖地的宣传攻势打开,顾君恩出兵安南就有了道德优势,就算有人发出反对声音,也会被人指为“秦桧”之流。
……
若想在一片野地彻底根除杂草,唯一的办法就是种上麦子。
这说法对于人的思想也是一样。
朱慈烺前世只是个职业经理人,这辈子就算看了点古籍原典,也不过就是应景而已。铁杵能够磨成针,木杵只能磨成牙签,以朱慈烺的资质,就算再活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思想家。
既然不是思想家,要想让别人接受自己的思想,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从前人的思想中截取一部分,种植在百姓的头脑中。
在没有经历过亡国之痛的位面,要想铲除儒家思想是不可能的。好在孔子死后,儒家分了十八派,各弟子贤人皆成一派,所以不用担心没有素材可取。朱慈烺所取的素材就是大部分的“公羊儒”,也就是汉武帝所选取的“麦子”。
公羊儒在儒家中属于较为偏激的思想,其中核心就是“大一统”、“张三世”,以及“大复仇”。
大一统非但指国土,也指人心,但公羊儒在魏晋之后就成了“绝学”,传承湮没不可查,所以本身不具备呼吁“大一统”的能力。
张三世指的是社会由乱而治的规律,已经被许多学家所接受,但其根本原因还没有被人揭露出来。
朱慈烺最喜欢的是“大复仇”。
当年汉武帝以此推动了对匈奴不死不休的征伐。今朱慈烺发动北方攻略,也是基于对蒙古人的大复仇。眼下征伐交趾,也是报成、宣时候的国仇以雪耻,能够轻易占据道义制高点。
而且交趾立国源自秦室赵佗,以及他所率领的大秦百越军团,从根源论属于诸夏一脉。然而这支诸夏竟然变为蛮夷,而且还反过来侵略诸夏,屠戮华夏子裔。这简直比蒙鞑、胡虏还要可恶!
如果说宋朝的仇轮不到明朝来报,但华夏之耻却是每个华人都不得不承负的。
现在大明的识字率恐怕是千年以来最高的了,国家的声音可以传递到每个村落,舆论战的优势越发显现出来。而且安南米在这些年间已经流散到了华夏各地,谁都知道安南是个水土丰茂,一年两收的产粮重镇。
如果能够收复交趾,岂不又是一个河套!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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