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二年的深秋,皇帝南巡的事越发变得肯定起来。太常寺出面置办朝服,讨论民爵规制,算是官方确认此事不虚。
在消息最终被确认的时候,吴伟业身处吕大器在京中的别墅,如坐针毡。
吕大器比吴伟业大了二十二岁,又是东林前辈,坐在主座上一言不发,无声地释放着威压。他的四个儿子吕潜、吕渊、吕泌、吕溥,与两个女婿李实和张象翀,陪坐一边。另外还有几个新科进士,都是吕大器的学生,也毫不避嫌地坐在当场,上上下下只有吴伟业一个外人。
吴伟业真后悔自己为何会答应吕大器的邀请,前来赴宴。
果然是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啊!
“梅村,”吕大器终于打破沉默,“如今科道都忙着务实求利,谁来劝谏讽上呢?”
都察院的御史们被朱慈烺诱唆得枪口对外,彻底背叛了文官集团。六科给事中则成了财务审核部门,权力大大缩减,能够封驳的圣旨局限在银钱方面。如此一来,祖宗设下的“诤臣”却没了位置。
要想劝谏皇帝不要妄行,只余下了报纸一途。就算直接从通政司上疏,这样的内容也会转给《皇明通报》,并不会进入内阁票拟。
“这个,”吴伟业略一迟疑,“总有人的吧。”
“言官不能说,事务官不敢说,还有谁说?”吕大器胡子一翘:“须知炀帝也是个聪明之人,只是因为容不得忠臣劝谏,才落得国破人亡的下场!”
吴伟业道:“如今言路还算畅通吧。”他嘴上应付着,心中却提起了警惕:不知道这吕先自找自己来所为何事。
他对自己的能力颇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让他动笔,多半就是让他转交了。
如今吴伟业调入舍人科,也算是皇太子殿下的首席笔杆,除了这两方面之外也没什么别的能力了。
“畅通?报纸也算么?”吕大器作色道:“谁知道上面看不看!”
——看还是看的,只是看了并不理会。
吴伟业心中暗道。
“梅村,身为大明臣子,有些事不能不说。”吕大器道:“譬如这回圣驾南巡之事,就是劳民伤财……”
原来是这事!
吴伟业身在中枢,当然知道实情,不等吕大器下完定义,连忙道:“先生此言差矣!”
吕大器剩下的一腔子话被憋在胸中,只好道:“如何差了?”
“圣驾南巡并非劳民伤财啊。”吴伟业当即道:“一应开销皆出自内帑,不动国库分文,如何说是劳民伤财呢?而且圣驾沿途采买,对下民而言却是刺激商货流通的好事啊。”
“梅村不知随驾票之说么?”吕大器冷冷问道。
吴伟业当然听说过,而且他还真的见过。
所谓随驾票,乃是太常寺出具的特许随驾伴行状纸。上面写清楚了随驾之人的姓名、籍贯、乃至外貌特征,到时候凭此随驾。
“有何问题么?”吴伟业当做不知道。
“如今此票在民间炒到了三千两一张,还有价无市,哼,端地会敛财!”吕大器铁青着脸,冷声道。
“竟然还有人出让随驾殊荣啊。”吴伟业假装惊讶道:“真是愚不可及!”
“是中官在卖!”吕大器点破根源:“是可卖,孰不可卖?大明到底是礼仪之邦,还是商贾之国?吾实不知其可!”
吴伟业点了点头:“果然是毫无操守,不过在下对于那些竖阉做出这等事来并无甚意外。先生何不上本揭露?”
“殿下御下极严,此事真是竖阉擅作主张?”吕大器黑着脸,倒不是因为这事太过匪夷所思,而是他看出吴伟业竟然在跟他装傻充愣!
什么时候连吴伟业这样老实人都学会官场上的这一套了!
吴伟业出任过地方知府之后,再也不是那个只有天真情怀的一代诗家了。
“可有证据?”吴伟业问道。
吕大器闭口不言,其女婿李实出言圆场道:“此事已经是传得满城风雨,还要什么证据?再者说,即便有证据又如何?换了别的太监来不还是一样搜刮?故而还是从根子上劝诫圣上打消南幸的念头是好。”
吴伟业摇了摇头道:“此事君见其害,我见其利,未能一也!”
——你要上你上,你家这么多进士,何必拉我?
吴伟业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梅村你!”吕大器见自己在京中最可能的盟友都不肯站出来,心火大起。
这三个字诚如“摔杯为号”,吕大器的儿子、女婿和学生纷纷站出来数落吴伟业独善其身,不肯主持臣道。吴伟业对于吕大器的四个儿子不便说重话,对于李实、张象翀两个进士也不好撕破脸皮,不过对于一干新科进士却没有顾忌。
“找你们的座师去主持臣道呀。”吴伟业直言道。
他们的座师正是如今的首辅吴甡。照理说座师门生的关系形同官场上的父子。可惜皇太子很不喜欢这种关系的存在,所以吴甡就算选择“政治遗产继承人”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物色了几个资质上佳者领入新官体系。
眼前这些吕大器教育出来的进士,文章固然得以释褐,实务却不被吴甡放在眼里,更担心他们给自己添乱,所以早就拒之门外,形同陌路,恩断义绝。
众人被吴伟业一呛,说怪话也不能理直气壮了。
吴伟业正好对吕大器道:“先自先生,圣驾南幸或有一二非礼之事混杂其中,然则所带来的好处却更大,一味因噎废食,岂是智者所为?”
吕大器冷声道:“实在不知有何利于国家的好处!”
吴伟业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如果没有任何事发生,人人都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听起来的确很美好。然而这种“道者”的生活却只限于人们的意yin和偶然的体验。如果真让他们长时间过这种日子,势必会发疯——这也就是为何人类社会没有停留在那个阶段。
经济需要拉动。
圣驾南幸就是一个难得的拉动机遇。
从北京到南京,一路上的商品货物会随着圣驾车队移动。西北、西南的商人会带着自己家乡特产赶到运河沿途,希望一朝得选。商品的流动也对交通条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由此增加了道路建设的更大投入,提供了更多的工作岗位。
在圣驾途径地区的旅馆餐饮会直接受益,刺激第三产业的壮大。当南巡结束之后,这些遗留下来的服务业就会面临抉择:是就此倒闭关门,还是开发新的市场。
在原历史时空中,许多次的经验都告诉人们:坐以待毙者固然有,但更多的人还是会在欲望的驱使下奋发图强,闯出一条生路。
都说明朝中后期已经有了资本主义萌芽,这次的南巡,正是对这萌芽的浇灌。
如此全局观的高瞻远瞩,即便是吴甡也只能看到一个轮廓,至于吴伟业更是身处懵懂之中。
非但商品经济受到了刺激,手工业一样会受到刺激。
人们一直好奇大内到底是怎样的生活姿态,紫禁城里铺的金砖到底是不是真金打造。这回随着皇帝南巡,沿途准备下榻的行宫,正好将宫中生活方式和技艺要求放入民间。
出于晚明时代富豪们肆无忌惮的僭越心理,这些技艺就算价值千金,也会被人采用。用的人越多,对其成本要求也就越高,自然就成了技术改革的推动力。
……
如果说朱慈烺要打造蒸汽机、坦克、火车、铁船……是在科技上的刺激,那么南巡就是工商业上的刺激。
前者不可能一蹴而就,同样,南巡也不是说走就走。
“从今年开始进行地方治安整肃,商品供应检测,最早要后年才能成行。”朱慈烺对父皇道。
崇祯帝大为失望,感觉这等得也太久了。当然,治安整肃他能理解,这是考虑到了皇室的安全。商品供应检测体系也很重要,每个地区的供应能力和仓储能力不同,必须进行检查,否则数万人过境没吃没喝怎么办?
“但也不需要等这么久吧?”崇祯道。
“父皇,要的。”朱慈烺道:“其实这已经是最快的了。儿臣考虑到沿途长达两千里,从北到南气候变化极大,所以特设立气象局,记录各地各时的晴雨、气温,选择最适宜的时间出游。其实这项工作如果运行三年,才可以看出大致规律……”
“一年足够了。”崇祯挥了挥手:“后年就后年吧。”
多拖一年,经济刺激也就能多维持一年。
想想后世的重要活动如奥运会、世博会,哪个不是提前四五年就开始准备?只是皇帝实在没有那个耐心,朱慈烺也不可能明说:父皇,这回就是借你的名头刺激国家经济,拉动内需……他的身份可不是经济学老师,而是孝顺儿子!
朱慈烺也并不担心时间太紧,地方上来不及修路或者建设行宫。
因为所有的企业家都有一道撒手锏:
跳票!
事到临头总有一些意外,所以嘛,延迟数日总是可以被理解的。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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