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迪信仰有无数种方式,比如西亚和欧洲普遍喜欢使用的致幻药物;比如假定所有人生来有罪,只有信它才能得到赦免;比如为圣战而死能获得七十二个胡夫的服侍;还比如说这辈子做好事下辈子能投生极乐世界。
从这方面来说,跟随皇太子英勇作战,死后英灵成为天兵天将,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也不排除有人厌倦了打仗,只想当个富家翁,那么道教的承负说就能契合他们的口味。让他们知道,如今浴血奋战,退役之后就能有田有屋有老婆,就算自己战死了,子孙后代也有余泽。
在宗教之外,训导官们的主攻方向就是无节制思想灌输。许多口号在初听会觉得十分荒谬,但是重复了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之后,听众就会自己补完逻辑链,从而深信不疑。
比如:只有皇太子能够救大明。
朱慈烺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正与将士们一起用餐,一个局训导官脱口而出,让他差点喷饭。
这种斩钉截铁的判断句完全没有逻辑依据。如果要证明此命题成立,首先必须罗列出皇太子救大明的各项条件,然后证明整个大明不可能有人能够达成这样的条件。其次还要证明其他方法不可能挽救大明……
而这在军中便简化为:
之所以只有皇太子能够救大明,是因为只有皇太子领导下的大军光复了山河大,而且胜利的态势越发明显。
再引申一步:救了大明就是救了天下百姓,也救了自己和自己的儿孙,所以要追随皇太子殿下英勇奋战。
朱慈烺身穿一套没有肩章的军装带着卫队在太原城中走了一圈,大街小巷都能看到各部训导官们带人拿着刷子,在墙上刷写:大明王师真仁义,冻死饿死不扰民;一人投军,全家光荣;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血债血偿……之类的标语。
如果这些标语是朱慈烺想出来的,只是拾人牙慧,偏偏这些都是训导官们的原创,这就让朱慈烺颇为惊诧了。
尤世威去晋王府没有找到朱慈烺,就知道皇太子一定是带人上街了。他很能理解被圈养在深宫的皇太子会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兴趣,但他不能理解作为一个理智的统帅,到底是吃坏了什么,才会在一个尚未完全肃清的城市里到处闲逛。
如果有一支冷箭……
尤世威连忙将这个可怕的念头驱散,带着卫士开始在太原城中寻找起来。当他终于在一家宁武人开的小店前找到了皇太子,而皇太子此时正吃着豆面饸饹,看到尤世威来了,还抬了抬手,那意思是问他要不要也来一个。
尤世威当真是哭笑不得,先让卫士在外围加了一道防御线,方才上前道:“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怎能轻涉险地?”
“还行,我看清肃得挺到位。”朱慈烺道:“尤督如此匆忙来找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现在各条战线都在条理之中,真正还在打仗的只有入川的李自成和张献忠,以及从西安入汉中的吴三桂。而汉中情况比较复杂,原本是顺军贺珍部与明军孙守法部在打,吴三桂一进汉中,贺珍与孙守法便若即若离地一起打吴三桂。
至于明军东宫部,在二月中再次发起攻势的可能性不大,除非多尔衮脑残,硬要再撞一次真定沧州防线。
“殿下,是关于太原府治安事宜。”尤世威道:“清查通匪通虏之事时,颇有两难之处。”
山西从来出产不丰,在施行开中法的时代还有些耕地和屯田,等开中法废除之后,山西的粮食连自给自足都做不到,只能靠南方贩卖过去。
而山西却不是个穷地方。
因为商人。
晋商在嘉靖年间将触手伸到了朝堂之上,任过陕西总督、兵部尚书的王崇古,张居正的继任者、内阁首辅张四维,都是山西豪商出身。尤其值得一说的是王崇古和张四维乃是舅甥,说穿了就是一家人。
顾炎武和傅山激发出票号这一产业之前,山西商人的主营业务还是传统的畜牧业、盐铁贸易,主要贸易对象是蒙古人。蒙古人在汉人眼里虽然穷困潦倒,但羊肉、羊皮、马匹都是汉地需要的畜牧产品,足以让这些晋商赚得钵满盆满。
然而人的贪欲是无穷的。天启、崇祯年后,小冰河期进入顶峰,太阳黑子活动消失,蒙古草原大旱、严寒,满洲人崛起,所有的一切灾难都指向了大明。
某些山西商人意外发现,这些鞑子在掠夺了富饶的关内之后,必须要将掠夺来的财物卖掉,换成粮食。因为鞑子的货物是抢来的无本之物,所以收购价格极低。商人们要做的只是用粮食换回超值十倍的银子和货物,转手就是百倍的利润。
这些人完全不在意“国难财”一说,更不介意银子上沾满了同胞的鲜血。在巨额的利益之下,他们非但不担心建奴入寇,反倒期待建奴入寇,好为他们带去近乎于捡的货物。这种期待被放大之后,这些人开始主动与建奴、蒙古合作,出卖大明各地驻军的数量、情报,帮忙收买守军将领,最终形成了建奴的稳固内应,也就是“晋商八大家”。
晋商八大家是这个集团中最顶端的八个家族,也是被满清承认的“功臣”。在他们只之下,还有盘根错节其他商人家族。这些附庸家族有些是不在乎,有些是迫不得己,但没有人真正无辜到毫不知情。
“这些商人固然应当依律处置,但那些义军……”尤世威顿了顿:“大多是受了这些商人的资助,也有商人子弟在其中为骨干。”
无论是出于两面下注,或是真心不愿意被满清鞑子统治,这些商家的确支持了山西义军。
这些义军虽然没有发挥正面战场的作用,但也不能否认他们对满清粮道造成的压力。而且无论他们是不是能够给清军造成伤害,清军都不得不分兵防备,也算是聊胜于无的支援。
更麻烦的是,这些义军中有许多三立书院的士子,他们属于有话语权的一类人。如果他们将官兵说成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日后再要指望沦陷区的义军帮忙就麻烦了。
“尤督,这事不该是这么操作的。”朱慈烺笑道:“没什么两难,只是你没分清职责。”
尤世威面露惑色,道:“请殿下明示。”
“解散义军,安顿义军战士,抚恤忠勇烈士,这是大都督府的职责所在。”朱慈烺咬了一口冒着热气的豆面饸饹,又道:“至于那些人背后的支持者是否该清算,清算到何种程度,这是牧民官的事。留给咱们的山西巡抚、布政使、知府他们去干,不是更好?”
尤世威道:“殿下,若是将这事留给文官去做,涉及集村并屯之事该如何处置?”
“唔,这事的确是个麻烦。”朱慈烺道:“不过也不是很麻烦,我们不是有规定么?照规定来就是了。有敢反抗官兵的必以叛逆坐罪,那可是无论有多大功劳都不能赎免的。”
尤世威点了点头,道:“臣明白。”
“我最恨文臣干涉武事,擅夺兵权,视武将为奴仆。”朱慈烺道:“不过武职诸臣也当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并没有必要操心太多。”
尤世威听懂了朱慈烺的弦外之音,应声而退。
朱慈烺转头对闵子若道:“让报社连着做几期晋商卖国的报道。那些浙商、徽商应该很乐于看到吧?对了,现在朝中还有晋党么?”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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