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辆车前后脚停在一家怀石料理店前,穿和服的侍应生门口两边排开,九十度鞠躬欢迎。店内虽小,却造了曲水流觞的景别,年长一些的日籍女领班在最前引路,不断点头弯腰,和向晗沟通定制菜色。
拉开纸门,坐进榻榻米包厢,每人座位前各摆一本皮面活页本,季绍明正疑惑定过菜了还上菜单,向晗驾轻就熟向各位介绍这是曲艺舞蹈的单子,可以预约艺人开席后进房表演。
邻近的房间传来呜呜啦啦的三弦琴声,季绍明翻页看,说得好听艺人,其实就是艺伎。成颂觉着季绍明和向晗郎情妾意,强要向晗坐在他对面。这一屋有专配的侍者守在门边,向晗还是忙前忙后地帮忙挂衣服,问忌口,开酒。
成颂很乐意支使向晗,看她和男客户交流,就像展示一件所有物,他标好暗价,遥遥举牌以待。酒过一巡,吃完两道猫食份量的前菜,侍应生一边添酒,成颂抬手说:“小向去给对面倒酒嘛。”
她高个子,每走到一人前,屈膝跪坐,俯首帖耳斟酒。轮到季绍明,他抬眼看她,脸上是酒后的绯红,促狭的间隙内站立又跪坐,举止尽是逢迎讨好的意味,难怪被她倒过酒的男人笑吟吟。
他举起满酒的小瓷杯,微笑示意向晗,仰首饮尽,忍下不快。她自甘沦为观赏品,与他何干。
向晗坐在他身侧并不走,抿嘴注视他的脸,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上唇湿湿的,他一擦,又是血,定是仰头幅度太大。向晗憋笑,拾起小几上的餐巾帮他擦,周围人纷纷关怀他身体。
“天干物燥。”他接过餐巾自己摁着鼻子。
成颂说:“季厂保重身体啊,男人忙事业,不能缺枕边人照顾。”眼神瞟着季绍明和向晗。
“我女朋友很会心疼人。”
笑。
向晗本要继续帮他清理,接侍应生递来湿毛巾的手一滞,季绍明盯着她侧颜,复说:“本地人,体制内,工作清闲,要找就应该找这种的。”
“她是我女儿的老师,为人师表品行端正,不随随便便。”他进而漫不经心问向晗:“向经理认识我时间久,听着觉得和我合适吗。”
她脸色微异,那也是一秒钟的事,旋即换上甜笑,转过来看他说:“合适。”
放下毛巾,她寻一只空杯子斟酒,双手举杯敬他说:“我祝季厂和季厂女朋友,哦还有您女儿,全家相亲相爱。”
情真意切说完,一口气喝下,她端起托盘利落地起身,到下个人旁边。季绍明挑挑眉,听她这句恶声恶气的祝福倒很舒服,他自认病态,只有和向晗互刺时,他才能确认他对于她不是无足轻重。
主菜是刺身和雪蟹,侍应生依次撤下每人面前的空盘子,奉上新菜。大量莹润透明的甜虾像艺术品般窝在冰蓝的盘子内,她倒是对自己不客气,季绍明夹甜虾蘸酱油时想着,眼睛不由自主关心她。对面的向晗正手握剪刀,帮客户开蟹腿,又是服务员的工作。
白嫩的蟹肉捣出,她若无其事地给季绍明也分了一客。成颂提议让向晗敬大家一杯,明天是她的大日子。
“这近一个月小向劳心劳力,款待贵客,组织周年庆典。明天不仅要颁给她优秀项目经理,我还要宣布一件大事——提拔向晗为业务经理。”
向晗第一杯清酒敬向成颂,不是人情场的客套话,有几分真情流露,说谢谢成总赏识,她自毕业就进了天盛,没换过公司,四年的青春全部奉献在这里,从业务知识到人际交往,她是在天盛一点点学习成长,对所里的感情已经不是普通员工对公司了,她很珍惜这里。
虚与委蛇久了,向晗的认真反令成颂觉得唐突,他接不住向晗真诚的眼,对两侧客户哂笑,举杯敷衍说:“小向,这话你应该留着明天对大老板说。”
向晗回神,苦笑下,抿一口酒。
菜肴上至过半,季绍明和身旁的企业代表加起微信,向晗那边在摇骰子喝酒。只听骰子相碰的唰拉拉声后,向晗稍高些音量说:“我来我来,小朋友不会喝酒。”
“那你可替不了了。我本来就没打算罚她喝酒。”客户转向阿雪,说:“真心话大冒险,小曾谈过几个男朋友啊?”
这就是季绍明听到的最后一句了,他和左右的人热聊制造业转型,讨论一阵,才觉察到对面窃窃私语好一会儿了。余光里向晗抓着杯子娇笑,隐约听见她对客户说什么只有初恋一任,又对阿雪说寒暑假同居了,和结婚没有差别,他竖起耳朵听:
“喜欢……喜欢他义无反顾,不计后果,随性恣意啊。”
“当然是很不好,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后来的人还不如他!”
季绍明正视她,向晗假意不知,两臂撑着身后的榻榻米,拱着身子,带点微醺的散漫,偏头听客户的情史,点评道:“王总耍滑头啊,我替阿雪答的是肺腑之言,真爱都拿出来说了。”
阿雪感受到季绍明的炙热目光,对向晗说:“季厂也想玩。”
向晗一搭眼,季绍明食指按劈了一根牙签,她摇摇骰盅说:“季厂多正派,季厂才不玩。”
游戏不停,时赢时输,向晗喝空一排的酒杯,又被灌了啤酒,季绍明不想管她了,端坐作壁上观,快叫她的此生真爱显灵啊。
“铃啷——铃啷——”
手摇铜铃声逐渐靠近包厢,向晗一骨碌爬起,趔趔趄趄跑到门边,配合外边拉纸门。主灯霎时暗下,艺伎打纸伞,踏小碎步进屋,穿大红织锦的和服,走到房间尽头方缓缓收拢伞,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抬起扑的雪白的脸。一束射灯亮在她头顶,使空气里纤尘毕现,平添了梦幻的色彩,
向晗瘦杆杆的,杵在门边的衣架旁,也像根竿子。脸是滚烫的,心和泵出来的血都是冰凉的,她看着艺伎和歌而舞,纤手慢指,想起往日订餐前,她见过她白净稚气的脸,艺伎只表演才艺,不用陪酒作乐,她呢。
描金的屏风上画了一只欲振翅的蝴蝶,向晗伸长脖子,目光掠过艺伎的衣摆,落在她身后的屏风。以色侍人,一天可以,一年也可以,升过业务经理,还有高级业务经理,合伙人,她要这样做一辈子吗。
向晗突然无比想念她的心理咨询师,还有她那张给她归属感的椅子。世界上看上去有那么多条路供她选择,四通八达,可她能走到底的竟然没有。举目望去,黑暗里两排朝向光亮的后脑勺,她能想到他们像玻璃球冰滑的眼珠,怎样转动着赏玩台上的美丽,因为她也常是被品玩的对象。
手臂交叉在胸前,双手搓胳膊取暖,沁入骨血的冷,像骑车时的寒风持续性吹到现在。她抱紧自己,想萎缩成一团屈在角落,季绍明忽然回头看她,那是什么意思,她看不懂。灯光点映在他的眼睛里,温情脉脉的眼神,这个房间里她唯一能寻找到的热源,已经和她无关了。
十分钟的歌舞结束,向晗摁亮灯,艺伎鞠躬退场赶赴其他房间,客户们大呼不过瘾。向晗走回座位,刚要坐下,以王总为首的客户起哄要她表演一个。她早有准备,类似的桥段在这间日料店反复上演过。向晗拿上艺伎耍弄过的折扇,跪坐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大学时看电影,学着戏里扔扇子,当然没有演员专业,向晗展开折扇说。
季绍明幽深地凝望她,向晗收颔咬唇同他对视,不服输的劲儿,转瞬高高地扬起头,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转手腕正要抛起扇子时。王总抽出水瓶里盛开的桔梗花,劝言向晗应该学刚才的艺伎,簪上朵花向大家表演,那才够风味。
向晗面色僵硬,犹疑着要不要接过时,阿雪伸出一只手将花投向墙角,水红的一抹影子。她拍案指王总喊:“你作践人!”
王总借酒大闹,要成颂管管他的人,阿雪乱拳打死老师傅,不依不饶指责他。场面混乱,季绍明走过去,一把提溜起向晗,向晗不要他碰,打走他的手。他含愠盯着她到两人之间劝架,闭上眼,按按太阳穴,平复情绪后,去是非中心挡在向晗前说中间话。
当晚闹到凌晨三点,众人方回各自住处。第二天早起,他去酒店大堂吃自助早餐,端盘子夹面包时,看见落地窗外的向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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